如葵今年83岁。
住在一个小镇子上,据说从前这座镇子曾经住着一个神仙。
所以这里也叫仙镇。
在遥远的深山中,被蝴蝶环绕着的古庙,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年代久远,无法考据。
只是在代代流传下的神话里,演变出了一个意寓吉祥的蝴蝶图腾。
如葵差一点就要叫做春蝶,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母亲一扭头,就看到了床头靠着的木窗上停着一只粉黄色的蝴蝶。
翅膀微微颤抖着,一如身下粉手粉脚蠕动啼哭着的婴儿。
后来是父亲给她定下了名字,如葵。
没有任何的诗意联想,仅仅是因为她的大哥名字叫做如山,农家人,能如大山大海,蔬菜植物一样生长,就是极好的祝福了。
蝴蝶贯穿了如葵漫长的一生。
妳族女子爱花爱蝶,爱到不仅要穿戴在身上,还要缝进厚厚的喜被里,与丈夫躺在其中,宛如置身春意盎然的蝴蝶林。
婴儿出生了,裹在绣着花绣着蝶的抱被里。
孩子长大了,阿妈就会给他们打制蝴蝶纹银饰,庇佑孩子们的远行顺利。
而此时此刻,如葵就穿梭在漫天的蝴蝶群中,她努力地瞪大眼睛,去寻找远方的路。
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湿滑发软,于是她只能用力握紧手中的东西,不让它滑落。
目及之处尽是蝶群,宛若一场盛大的花雨,黄的粉的蓝的彩的,纷纷落落,遮天蔽日,什么也看不清楚,如葵只能凭借记忆里的方向朝前走去。
只要坚持走到老枫树下,就可以找到玉峥,然后在期限之前把玉峥的魂魄带回去了。
已经第七天了,再过几个小时,玉峥的魂魄就要被牵引着走上渡魂的大船,前往祖地与祖灵团聚,再也没有回到阳间的机会了。
如葵不识字,是小地仙告诉她,根据他们这一支妳族人的创世古歌记载,那棵自远古时代便存在的枫香树,就长在两座神鸟石像之间。
可如葵已经看不见路了,她找不到石像在哪儿。
心里又急又恨,空着的左手抬起来不停挥赶着身旁的蝴蝶。
“让开!别挡着我的路!”
可蝴蝶偏偏不如她的意,反而更加放肆地往她的脸上、身上撞。如葵心下大急,已带了哭腔。
“你们莫要来胡搞我,来不及了!玉峥就要被带走了!”
可是蝴蝶不懂人意,它们围在崩溃的如葵身边,依旧欢欣地舞跃着。
如葵抹去脸上的泪,低头,迈着坚定的步子,在山谷中艰难往前走。
蝴蝶蝴蝶,你能告诉我,玉峥还在等着我吗?
在七天之前,如葵根本想象不到,自己身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已经很老了,老到像她这个岁数,五脏六腑还能保持健康的人,很少很少了。
但也许这只是医生的一句安慰话语。
五年前在冲凉房里摔了一跤后,她就再也站不起来,左半边身子像一座沉重的山,紧紧压在床板上,不听她的使唤。
活了八十三年,如葵头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这副身体并不完全是我的,它居然还能有一半不为我所动。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急病,在医院住几天就能好了。
大女儿与医生也是这样给她希望的。
他们每天都会在病床上给自己按摩毫无知觉的半边身体,从腰揉搓到小腿,再到脚底板。
女儿的手必须很有劲很有劲,才能把按摩的力道从厚实老茧传到柔软的脚心肉上。
医生推来了电子仪器,长长的线把如葵与机器连接在一起,像是期望能再次从母体子宫获得生长站立的力量。
可毫无用处,如葵永远都不能走路了。
她还有那么多没干完的事儿,她养猪,养的小鸡,都要随着她的健康一起消失。
南方的冬天湿冷阴寒,白色的雾气从公猪的嘴里喷发出来,被人强行牵出猪圈时,公猪嚎啕大喊。
四个手法老道的男人按住公猪,一刀子下去公猪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村子。
猪的声音有时候很像人声,尤其是尖叫与痛喊。
听起来与人无异。
滚烫腥臭的猪血从公猪喉中喷出,它的叫声也逐渐微弱。
如葵在自己的床上翻了个身。
她只能平躺或者左躺。
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抬起毫无知觉的左半身往右边睡去。
像那只挣扎翻滚的猪。
本来是要养肥,留着过年杀来给全家吃的。
现在自己动不了了,没人再养猪了。于是猪的死期就提前了。
如葵意识模糊地闭上了眼。
什么都没了。
心灵上的虚弱比身体的病痛更消磨意志。
如葵总是觉得头痛,一开始会微弱地呻吟,默默流眼泪,却不肯吃药。她说晚上梦见了母亲,她让母亲带走她。可是梦里的母亲没有说话。
她有时会无缘故地哭起来,房间窗口外站着来看望她的同村大娘,在他人怜悯的目光中,如葵的眼泪从耷拉的眼皮下流出来。
“她们不给我吃饭。我没用了,连口汤都不舍得给我喝。”
脾气最软和的儿媳妇从房门外走进来,默默放下饭碗,语气毫无波澜。
“妈,来吃饭了。”
如葵用右手拉住袖口,擦掉眼泪,呜呜的哭声却没有停止。
大娘抬起脸冲儿媳妇笑了笑,寒暄了几句,便借口也要回家吃饭。
当天晚上这件事就传到了大女儿耳朵里。
女儿隔着手机话筒安慰自己的弟媳妇。
“她现在每天吃的药太多太杂,脑子就吃糊涂了。”
“大姐,我知道的,没事儿。”
弟媳妇的善解人意让大女儿很不是滋味,她努力维持着家里的和平,不希望家里人彼此之间心里有不舒服。
于是某个周末大女儿回了家,温暖的傍晚,她把如葵推到大门口的村道上,占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吹着晚风,给如葵布置晚饭。
泡了鸡汤的米饭,加上被剪成小块的香芋扣肉。
如葵最喜欢扣肉,肉质鲜美,肥肉软糯油水丰盛,瘦肉紧而不柴,肉皮更是入味弹牙。
一口肉一口饭,真是十分快活。
她也就剩下吃饭这件乐事儿了。
但是人生的忧郁太多,层层叠叠的悲伤,重量总和已经压过了吃扣肉这件美事。
曾经满口喷香的肉,现在吃起来已经有种说不上来的可恨。
肉还是好肉,可我吃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如葵狠下心,把嘴里的肉扯出来往地上一掷,又带上了哭腔。
“那么硬的肉,我都没有牙齿了,怎么吃!”
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然后捡起了地上的肉,扔进了旁边的鸭圈里。
鸭子们摇摇摆摆上前抢食。粗嘎叫声响起一片。
“不想吃也不要乱扔呀,多浪费。”
如葵吸吸鼻子,孩子气地哭着。
“以后不用给我吃肉了,我随便喝点白粥就行。”
女儿拿起如葵手边的饭勺,把碗里的肉弄得更细碎一些,半是玩笑半是哄劝。
“只吃白粥怎么行?等下别人又该说我们不让您吃饱了!”
饭勺喂到嘴边,如葵扭开头,“不吃。”
女儿也带了点怒气,“我们又不是你的仇人,何苦这样对我们。”
“你现在这样,我们也没有谁说不管你,不给你吃不给你穿。”
干完农活儿邻居拖着工具慢悠悠地走过来,她家在后山,要回去必须经过这条村道。
脸上带着笑吟吟的表情,看着如葵和女儿,随意打了声招呼。
“在这儿吃晚饭呢!”
女儿也笑着回应,“是呀,每天都带老人出来转转,总在家里憋着不好。”
邻居回了家去,这顿别扭的饭也没有吃完。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固执,只是女儿想不通,一向通情达理的妈妈,怎么会变得蛮不讲理?
房间里只有一管亮度不高的白炽灯,如葵不在意,因为她早就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白内障在六十岁那年,就住进了眼睛里。
睡前还需要吃一把药,女儿把药片抠出来,倒在手心里,拢作一把,然后去倒温水。
同时嘴上不忘说理。
“弟媳妇天天照顾你,你却到处乱说不给你饭吃,她心里会怎么想?能舒服吗?”
如葵恹恹地缩在轮椅中,交谈的兴致不高,便选择了沉默。
女儿拿着一杯温水转过身,先把药放在她手心,看着她塞进嘴里后,再把水递给她。
“村口的花姨,也是跟你一样脑出血后瘫痪了,她儿子根本就不管她。”
“她每天就只能自己在床上躺着,一整天,没人给她吃,拉大便在床上都没人收拾。”
如葵又哭了起来,哽咽着抹泪。为女儿的埋怨,为花姨的悲惨,也为自己未来的绝望。
“怎么又哭啦,哭那么多,我爸不会来梦里骂我吧。”女儿拿纸巾为她擦去眼角与脸上的泪,故意说笑,想要缓解如葵的心情。
提到丈夫,如葵又哭又骂,憋着的话终于倾泻出来。
“他来找你有什么用?让他来找我!死那么早,留那么多孩子给我一个人照顾,他好狠的心!”
“好好好,等我梦到爸了,就跟他说,让他来找你。”女儿回应着,然后把如葵的左胳膊架到肩上,撑起她,将身体挪到床上。
如葵还是哭个不停,伤心事太多,从18岁的早婚,哭到50岁丈夫的去世,再哭起对母亲的思念。
“我没本事了,你们让我去死吧,我要去找我妈,明天我就把楼上放的那瓶农药喝了!”
“哪里还有农药!三妹上次去田里干活儿就已经用完了。”女儿没有把她的哭诉放在心上。
这样的闹剧,家里时不时就会上演一出。
女儿明白,如葵心里的慌张与恐惧。
因为在母亲固有的认知里,农村瘫痪的老人,几乎就等于死人了。
迷迷糊糊地入梦,睡着前,如葵的心里还不忘骂自己早死的丈夫。
怪他导致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如果不是他早死,自己就不用那么劳累。
如果自己没那么劳累,就不会得脑出血。
如果…… 如果……
一阵飘渺的音乐声由远及近,逐渐贴近耳朵。
“叮叮咚咚,叮叮咚,叮咚…… ”
如葵打了个激灵,意识从梦境中脱离。
眼睛慢慢睁开,看到的是泛黄带渍斑驳的天花板。
不是自己床上熟悉的俗粉色蚊帐。
眼睛转了转,看到身侧完全陌生的摆设,高高的柜子,许许多多又乱七八糟的书还有玩具……
这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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