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将近，雪变得轻薄了许些，一夜风去，院中铺上白毯，别有风味。
北川质子府西厢，祝千龄拿着同他人高的竹编苕帚，沉默地扫着积雪，将雪推到银杏树下。
一扫一推，往往复复，积攒的雪堆快及他半腰了。
“这小子不会中邪了吧？”同祝千龄扫雪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西厢院只有三寸地，单是摆着一颗银杏，便显得格外拥挤。
他们议论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但祝千龄并不在意，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魂却神游天外。
他无意识地舔舐着自己的牙根，似乎里面还残留着半个月前的甜味。
自从那日被贾想赏了一块点心后，祝千龄总是会想起在寂静回廊中，那抹在嘴里蔓延的甜腻。
他并不是在回味那块点心的滋味，实际上，他打开油纸时，点心已经有一半散成了渣，只剩下内里的果馅。
这便导致那块点心的味道甜得发齁，冷冷冰冰的，难以下咽，即便祝千龄正值嗜甜的年纪，吞了后也要去洗舌头，除除甜味。
实在是难吃得紧。
以前那些阿谀奉承的穿越者们也会给祝千龄点心，毕竟他们不敢从囚牢中带走祝千龄，只能施舍些小恩小惠，最常见的就是拿小点心投喂。他们带来的甜点五花八门，口味鲜少有不如意的，有一段时间，祝千龄就盼着那些点心充饥，这算是他过往中为所不多的好记忆。
可那份甜蜜比之贾想随手赐的点心而言，印象就被慢慢淡去了，祝千龄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那块点心太恶心的缘故。
同理，送他点心的人也是。
但不知为何，祝千龄心中的古怪驱之不散，一切与贾想相关的东西，都要叫他炸毛。
祝千龄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贾想。
虽说祝千龄被钦点为贴身侍童，但身为北川质子，贾想身边并不缺人伺候。与其说春半是来管教他礼仪的，不如说是来监视他一举一动的。祝千龄刻意避着贾想一事并不难猜，至于贾想知不知晓，就目前而言，他没有来问责，祝千龄就权当他不知道。
为了减少与贾想碰面的几率，他开始走向主殿之外的区域，偶尔会被路过的管事拉住，咬牙切齿地指着鼻子骂一通，然后被塞些粗活。
整体而言，日子却还是惬意的。
他也会遇到府中的其他穿越者，但那些穿越者运气并不好，既没碰着北川质子这个养尊处优的身份，也没遇着被关在牢笼里等死的祝千龄，面对作为质子侍童的祝千龄，他们总有些拿不出底牌的囧迫感。
最大胆的那个，是最初在后院想要拉他走的提灯奴仆，但再次相遇，也只是期期艾艾地暗示祝千龄与之出逃为上。
起初，祝千龄听闻‘出逃’二字，瞬间心猿意马起来，甚至有一种即刻执行的冲动，但那块甜得扒嗓的点心就好像还在他唇舌间逗留，鬼使神差的，祝千龄拒绝了出逃的建议。
那人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口吻急切：“你可知，这北川质子的性情有多么恶劣吗？你们之间的主仆血咒若是解了，第一个死的人绝对是你！”
闻言，祝千龄竟产生了一股诡异的心安，他甚至想对那人讥笑一番，但还是忍住了。
他反思了自己最近的不寻常之处，下了结论——
估计是自己学艺不精，下个血咒把自个儿脑袋也给坑到了。
“喂，你发什么呆呢？”
祝千龄被人用胳膊捅了一下，不倒翁似的摇晃几下，旋即他不满地瞪向身侧。
“你这是什么眼神？”那人被瞪得缩了缩脖子，又不服气地瞪了回去，“你别以为你有几分姿色，当了公子的侍童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话中的狎昵成分太明显，连祝千龄这种阅历不深的小孩也听懂了。
他怔愣，随即反应过来，指尖一紧：“你在说什么？”
许是祝千龄的眼神锐利，透露出的红光尤为瘆人，洒扫仆从吓得手心发湿，险些握不住苕帚。
“难……难道不是吗？”他咽了一口唾沫，下意识后退半步。
另一名洒扫仆从垂着头，来回扫着被雪晕湿的地板。他眼神乱飘，无意瞥见祝千龄身着的蓝袍上，有暗纹在余晖中流动，把同为扫地的他衬得有如丧家野犬。
见状，他细如蚊吟地开口道：“你不就是爬床爬上去的吗？不然就你这双红眼睛，还有不能修行的破烂灵脉，为什么公子还要你呢？”
最初开口的仆从似乎从修为上找到了底气，傲慢地摸了摸鼻子，歪嘴笑了起来。
样貌之猥琐，令祝千龄难得回忆起小时候看到的那只在稻草堆里扭来扭去的灰老鼠。
祝千龄到底还是个孩子，十二三岁又恰是自尊心初萌的时期，他身上头一回被这种限制级话题泼湿，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一想到贾想那张故作淡漠的脸，还有那副半死不活的语调，那抹甜腻又悄无声息地攀上祝千龄的咽喉。
他忽然抓住了这抹甜香的怪异之处。
贾想当初握着点心朝他探去，暗纹流动的袖口里，便藏着他喉间阴魂不散的甜味，熏得他半个月不得安宁。
想清楚前因后果，祝千龄心头那团憋屈的火苗以燎原之势，一路直升，烧红了他整张脸颊。
一时分不清是残阳余焰，还是少年灼热。
“难不成我要长成你这张歪瓜裂枣的脸吗？”祝千龄粗鲁地揉了一把脸，咬牙道，“只怕是你家公子看一眼都嫌脏！”
似乎是不曾想祝千龄会用这种口吻来反驳，猥琐仆从气不打一处来，一把丢下苕帚，重重地踩着脚印，朝着祝千龄疾步走来。
“我早就看你小子不爽了，”他边走边骂道，“大家伙儿都在说你靠爬床拿的清闲，难道还冤枉你了吗？”
祝千龄比他足足矮了半个头，见对方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竟也不犯怵，握着扫帚，斜睨着他，倔得别具一格。
他要是用灵力，我就拿这破玩意儿和他拼了。
祝千龄双手收紧。
“你——”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凌厉的呵斥声从垂花门处传来，只见一人手持提灯，背着落日，横眉扫向院中三人。
来者三两作步，一挥手中提灯，灯柄重重磕在猥琐仆从的肩头。
修为上的悬殊让洒扫仆从不敢轻举妄动，他退后几步，狐假虎威道：“质子府不得殴打！”
“质子府还不得以大欺小、以下犯上！”提灯将祝千龄护在身后。
“雷青，你不记得你因为这小子受的罚吗？”另一名仆从抱着苕帚，颤着手，指着祝千龄，“你为了救这小子不惜触怒公子，险些丧命，这厮飞黄腾达了还忘恩负义——你难道不怨吗？”
“你瞧瞧你自己身上穿着什么，再瞧瞧人家身上穿着什么，你觉得你们站在一起，能把你衬得体面吗？”
祝千龄垂首，衣袍上的纹路在橙光下灼灼生辉。
贾想每日会在睡前例行瞧他一眼，但也不过只是站在偏殿门外，用目光把他全身上下挑挑拣拣一遍，见他没有异常，便转身离去。
直到前几日，此人作完例行检查后，却停留在原地，神色晦涩地扫视着祝千龄。
他绞着眉头，摸了摸下巴，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穿得有点太寒酸了？”
祝千龄抬手看着自己身上的常规仆装，较他先前高了不知多少档次，一时陷入了沉默。
贾想若有所悟地展眉，对身侧仙娥低语几句，便离开了。
于是隔天，春半就给他带来了几套做工精美的衣裳。
贾想好像只是来看望自己养的一只宠物，偶尔会带些小玩具，逗它几下解闷。
祝千龄甚至读不到他的半点心声。
他烦躁地揪住衣摆，朝前面三人怒目而视。
雷青则安抚性地拍了拍祝千龄的手背，转身大义凛然道：“我只做我觉得正确的事！”
显然，雷青这句宣言式的话把在场其余人都震慑住了，祝千龄心绪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雷青余光见身后人的神情杂糅，心中窃喜。
【果然还是小孩子，英雄救美这一套还是受用的。】
祝千龄揉了揉耳朵，手足无措，脊背上好像有一千只蚂蚁在爬。
对面两名洒扫仆从被雷青的宣言惊得五雷轰顶，他们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共识——雷青被这红瞳小子迷得七荤八素，失了魂了。
“你居然是这种人，”猥琐仆从啐了一口，“不愧是跟着质……公子从北川过来的！”
他不敢再多说，拉着同伴走了。
“千龄，你没事吧？”雷青蹙眉，担忧地看着祝千龄。
祝千龄挥开他的手：“多谢。”
雷青眼底有暗色流动，道：“千龄，你还是不愿离开吗？”
见祝千龄不答，雷青弯腰，轻声细语道：“你难道愿意他们在背后这么议论你吗？”
祝千龄猛地抬眸，冷冷地刺向雷青。
不知为何，雷青心中一咯噔。
“你若愿意同我离去，今夜子时，我在此处待你。”
说完，他将提灯搁在手肘处，衣袂纷飞地离开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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