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生本来就是，淋雨一直走
这天，孟冬在小鬼唐僧念经一样的指挥安排下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个遍。
这个不喜欢。
扔了。
那个忘记什么时候拿回家要做什么用了。
丢了。
当时脑子发热买回来发现并不合适自己的衣服。
捐了。
还有……从学生时代就一直跟着自己装满了各种人生回忆的纸箱子。
“这个要收好了。” 孟冬盘腿坐客厅地板上打开盒子翻弄着里面的东西感慨：“原来人生三十年能留下来的痕迹，还装不满一个纸盒哇。”
小鬼问：“这些东西你都一直带着吗？”
孟冬低头“嗯”了一声：“我这人挺没安全感的。从小就听惯了家里亲戚长辈说女儿以后是要嫁人的，房子票子都是儿子的，以至于长大后我都一直隐隐觉得从小长大的地方也不是自己的家。在我拥有自己的房子前，我会很担心这些东西放在家里哪天就会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丢掉了。所以这些年，它们就一直跟着我，我搬到哪里它们就跟去哪里。”
这些话其实她不用跟他讲，本来这些年她也从来没跟谁说过，早就习惯了。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哪里都不是自己能长久停留的避风港。
“但你给了它们一个家。”小鬼说，“它们会很谢谢你。”
“嗯。”孟冬很浅地笑了下。
十七岁的男高好像比她这个活了三十年的人还要通透明白。
箱子很久没打开了，里面的东西不觉间都已染上了岁月尘封的味道。
孟冬随手拿起一个牛皮纸封笔记本翻开，然后一张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
是一张蓝底证件照，颜色有些泛黄，但上面男生一双笑起来干净明亮的眼睛依旧清晰可见。
十几年过去了，孟冬没想过自己再看到陈恂这双笑着的眼睛时还会本能紧张和心动。
“这个是？”小鬼问。
“同学。”孟冬顿了顿，好久才从回忆里走出来说：“我喜欢他，但他不喜欢也不认识我。照片是我自己偷偷藏的，他不知道。”
印象里那是高二上学期末的一个下雪天，老师喊孟冬到年级办公室帮忙收拾东西，然后她在一堆废弃资料里看到了一张校元旦晚会主持报名表。
孟冬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好久才把它还给老师，但幸运的是，这是一张作废的报名表，一张带着陈恂照片的作废报名表。
“这张不要了，陈恂写错了信息，新的我已经交到教务处了。”老师说。
孟冬平静点头，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内心正在刮起一场海浪翻涌般的呼啸。
照片被孟冬小心翼翼剪了下来，一留就是很多年。
就像她那场年少时不为人知的暗恋。
“后来呢？”小鬼问。
“后来他转学了。”孟冬手上格外认真地将照片收好了，说：“高三寒假我生了场病，等再回学校时就再没有见过他。”
屋里安静的只剩下过往轻柔的风声。
过了很久小鬼才闷声说：“很遗憾吧。”
“嗯。”孟冬点头。
怎么会不遗憾呢。那样认真喜欢过的一个人，却从没正式说过一句“你好”，也没来得及说“再见”，更不曾勇敢大胆地告诉过他“我喜欢你”……
直到这一切都沉入名为岁月的汪洋大海，这世上便再无人知晓。
孟冬想着突然感觉得心脏很疼，连带着十七岁的那份难过一起，酸涩、空洞、试图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空荡荡的杂糅在一起的悲伤疼痛。
直至此刻，孟冬才深刻明白，原来时间并没有真的带走什么。年少真挚的爱与喜欢，错过的悲伤遗憾……那些我们以为长大了就会自然而然的忘记，可事实是，它只会在看不到的角落里扎根生长，从未消失。
“都过去了。”孟冬低头沉默许久，这才收好箱子抱回原来的地方重复说，“都过去了。”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也不能再次回到过去、回到十七岁，不是吗。
小鬼也不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孟冬主动换了个话题问：“明天想做什么，又或者今晚有什么想‘吃’的，我来做。”
“下次遇到喜欢的人，记得勇敢点。”小鬼没接话，继续前面的故事声音闷闷的，听上去像是刚哭过。
孟冬笑笑自我安慰也答应他说：“你也是。”
下一次，我们都不做胆小鬼，做为爱冲锋陷阵的战士。
只不过在成为战士之前，孟冬先成了便利店兼职店员。
“这……也是你的心愿？”
直到孟冬换好工装站在收银台前，都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的梦想成为便利店的店员。
不过转念想想这小鬼才十七岁，又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了起来。
毕竟，十七岁的孟冬，也曾梦想过成为一家书店店员。
只不过后来随着年纪渐长，**也在随之增加，走着走着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忘了最初的梦想。
这些年孟冬的生活里就只剩下拼命工作，拼命赚钱，拼命做很多事情，却忘了问问自己这样拼命有没有换来满足和快乐。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就经常放学买了关东煮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人来人往慢慢吃着手里的串，很酷，像个没人在意的地球观察者。”小鬼说，“那时候我就在想，以后长大了我就做个便利店店员，这样就可以每天都能吃到关东煮。”
“你……”孟冬愣了下，倒不是因为他的话前后没什么逻辑，也不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关东煮狂热爱好者，而是：“你不是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吗？”
小鬼啊了一声，然后带些搪塞说：“那什么，就一点点，触景生情嘛，记起来一点点也很正常，但也就记得这么多了，其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真的吗？”孟冬不是很信。
他刚才的话，明明就是在很认真的回忆。
“真的。”小鬼哎呦一声打断她继续追问下去的可能，说：“我突然头好疼，不能继续想了，哎呦要炸开了，我到旁边休息会儿就好，你不用管我啊，好好干活。”
……
孟冬怀疑他在演戏，但她没有证据，加上店长喊她过去交接工作注意事项，忙起来很快也就忘了这场小插曲。
便利店工作比孟冬想象中要繁琐忙碌些，不过孟冬做的很开心，因为这里的付出与辛苦是你当下就能看到成果的。
柜台商品整理完立马就会变得整齐有序，每天出货进货都是表格清晰可见的数据，这里不会有领导让你写一二三四五个方案出来，然后再告诉你说都不是很好，感觉还缺了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东西。
没有黑洞般的自我反思与内耗，累是累了点，但孟冬心里是轻松的。
甚至某天早上醒来看着窗台上裹着晨光的绯花玉，孟冬这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失眠了。
本来跟小鬼约好的是只做一个星期，但一个星期之后又一个星期……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孟冬也没有辞职离开的意思。
这段日子，孟冬遇见也看见了许多自己以前不曾注意过的人和事。
每天早晨七点半准时顶着黑眼圈出现在店里买一杯冰美式离开的年轻女孩儿，中午会小心翼翼走到门口问能不能接一杯水的清洁工，放学会带妹妹一起来买糖的小孩，买夜间打折便当到社区花园喂流浪狗的独孤老人……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种不一样的人生。
某天夜里，有流浪汉来问孟冬可不可以给他一个包子，他平时捡食物的那家排挡店关门了。孟冬自己买了包子和几桶泡面火腿给到他时，流浪汉甚至下意识感谢拒绝：“太多了，包子就够了。”
孟冬没说话，也说不出话。
一直到流浪汉红着眼眶连声说着感谢从店里离开，孟冬都没有回过神来。
“人生就是这样。”小鬼在她旁边静静说着，“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的梅雨季，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淋着雨，大步往前走。”
一直走，走到雨停，又或者自己走出去。
“有时候真挺不敢相信你才十七岁的。”孟冬侧脸。
小鬼声音微微上扬，带些骄傲：“当你是在夸我了。”
孟冬笑笑，默认。
小鬼说：“毕竟我也在人间停留十几年，见过太多事情了。”
对啊，孟冬总是忘了他们其实同龄。如果他能活到现在，也跟自己一样，三十岁了。
心里有些难过。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孟冬说：“这十几年，你一个人，在人间过得很辛苦吧。”
“还行。”小鬼笑笑，“我们做鬼的呢，毕竟要比你们人类要厉害些。”
厉害鬼。
晚上下班外面又下起了雨。
孟冬撑伞。托小鬼的福，她现在已经养成了出门随身带伞的习惯。
“走吧，回家了。”孟冬停留片刻等着小鬼准备好后才撑伞走进雨里。
小鬼突然开口说：“我的第八个心愿其实是想看一场初雪。”
孟冬停下脚步。
小鬼想了下又说：“但那个可能要等太久，我等不到冬天了。”
“可以的。”孟冬几乎脱口而出，“我可以陪你一起等。”
“不想赶紧送我离开了吗？”小鬼问。
孟冬沉默。她也说不上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她能清楚知道现在的她确实不希望他离开。
“谢谢你。”昏暗里，孟冬听到很轻很轻一声带些遗憾的笑声：“谢谢你，但我时间快到了，真的要离开了。”
有风吹起雨水打在孟冬脸上，很凉。
孟冬一时也分不清脸上湿湿的感觉是雨水还是泪水。
“就陪我一起淋场雨吧。”小鬼说，“这样以后下雨的日子里你都会记起我。”
也不用再害怕人生中的梅雨季。
因为我，一直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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