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更深露重,侯爷必是染上风寒,在加上原先就有的肺痨和一些零零散散的病,便开始咳血不止,整个人虚弱得只能躺在床上,面白如纸,唇无血色。”
“老奴看着都心疼。这侯府里的大夫叫去看个病就支支吾吾的,全都束手无策,也是没什么用处。我就思量着,要不还是请您到府上去给候爷看看。”
崔屿心惊得抬一下眉毛,觉得冯管事在给自己挖坑。
管事继续说,如同拿刀子给崔屿行刑,“府里给您安排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这些时日就有劳崔医师了。”
崔屿吓得下巴都要落地,结结巴巴半响才找到自己的舌头,“你……你是说,我要住,住……在候府。”
大事不妙!
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快从嘴里跳了出来,轻轻地飘走,然后在半空中,见证自己宝贵肉/体的一次空前绝后的脑袋搬家。
冯管事理所当然:“当然,住得近点也好有个照应。”
照应什么?
您再大声说一遍,我现在就可以晕给你看。
冯管事继续对着崔医师的小心脏戳刀子,“您到了府上,我们绝对奉为上宾,这点崔医师完全可以放心。”
崔屿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脑袋上天雷滚滚,表情将呆若木鸡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才得了候爷的青眼。
是因为他看起来傻得冒泡吗?
“我我……”崔屿“受宠若惊”,尝试委婉推辞,“其实在下也……你是知道的,我才二十来岁,年龄轻,性格冲动还见识短浅,除了在药谷呆过几年……”
“你是说你学艺不精,无法为侯爷医治?”冯管事恍然大悟。
崔屿重重点头 。
没错,就是这样。
知音啊,我们简直就是莫逆之交,一说起话来果然一点就通呐。
“崔医师自谦了,整个京城医术比您好的还有几位。”
“我就是一个穷酸大夫,上不了台面。”
又是一个迂回的推脱。
“可昨天侯爷喝了崔医师包的汤药后,吃了五/大碗饭。”
崔屿眨眨眼。
药?
他确实包过几帖药,可那只是平平无奇的下火药而已。
谁吃几包下火药就能饭量暴涨的?
这根本不关崔屿的事 ,应该是你们候府的厨房要好好反思一下:平常到底是怎么把候爷饿着了?
能让他一次性干五/大碗饭。
“但……”事情应该还可以挽回。
“不必多言,侯爷自然是相信崔医师的能力,这才叫奴才来请你过去一趟。”
不不不!
崔屿内心咆哮,你们应该怀疑一下。
可这又用什么用呢,崔屿抱紧小小的自己,在马车角落的阴影里头安静如鸡地缩着,一面想着待会被押到侯府后应该怎么做才能保住一条小命。
*
马车在道路之间颠簸着,木轮撵出两道深深浅浅的痕迹,一路延伸到定远侯府的朱门前。
府里收拾的房间东西一应俱全。
直到把所有东西搬进门,冯管事才笑着一张脸退下。
他一路拐到书房,抬手有规律地叩门。
书房里传来贺浔沉沉的声音,“进。”
贺浔坐在梨花木椅子上,穿着居家的常衣,头发没有挽起来,只用丝绸发带松松垮垮地束着。可即便如此,他身上的肃杀之气依旧鲜明地存在着。
此时,他正在对着铜镜往嘴上抹白色的珍珠粉遮掩唇色,眼下一团青黑,脸颊用蘸粉的狐毛刷子打出深深的阴影。贺浔向冯管事看了一眼,示意他说话。
屋里头熏的艾草让管事打了好几个喷嚏,他躬身道:“已将崔医师安排进府里,侯爷,用派人监视着吗?”
当然,毕竟这个叫崔屿的人可疑得紧。
贺浔端坐起在上方,神色有点意外,“他没逃?”
“一开始就逃了,拖家带口的。还好及时拦住了。”
“那他一开始有带着什么东西吗?”
管事点点头,一一罗列:“他家里所有的钱,医书,衣物,药材,布针的银针……所有能带得上的东西都拿上了。那些东西还挺沉。”
贺浔抽了抽嘴,他就知道这个庸医小骗子绝对会跑路,但是他这样拖家带口,倒搞得贺浔真的会残暴到“杀人如麻,斩草不留根”一样。
冯管事补充:“没发现可疑的书信。”
贺浔:“过会传早膳,随便把他叫过来。”言罢,他往镜子的方向瞅了瞅,左右端详一下,抬起脸问自己的妆容化得怎么样。
定远侯贺浔是一个十分严肃认真的人,他做任何事都讲究亲力亲为,而且凡事都得做到最好,带兵打仗是,管理政务是,就连化个伪装生病的妆容他都没有假受于精于此道的侍女,而是他自己上手,非要画出完美的妆容才肯罢休。
但冯管事对这种妆容呀什么的一概不知,一点都不理解侯爷这段时间的努力研究和辛苦付出,觉得贺浔果然是被皇上困在京城没事干闲得发慌,才非要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
于是,管事就老实且敷衍地说:“好看。嗯,龙章凤姿。”
明明是面白如纸,唇无血色,一派憔悴。
看起来跟要嘎过去似的。
贺浔对自己的化妆能力手拿把掐,觉得这简直伪装得天衣无缝。
崔屿再次见到贺浔的“看起来虚弱得马上就要死了的有大病妆容”,尽管已经坐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一阵错愕。
“侯爷……”
您穿的可是玄色的衣服。
它,它,这衣服好像粘到粉了。
崔屿很想提醒,但他还是忍着,不说。
贺浔对此毫无察觉,装作食不下咽地用调羹拨弄碗里的鱼汤。
他原本就是杀气锐利的长相,虽是用妆容病气掩饰了一点,但仍旧挡不住他五官浓烈的冲击感。这样的人即使崔屿并不认识,在路上遇见他也会乖乖自行避让。并不是贺浔长相丑陋吓人,相反,他样貌轮廓分明剑眉星目,但就是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就是长得怪凶的。
想到让侯爷专门化个妆来见自己,崔屿也就寝食难安。
特别是他对着自己拿着帕子刻意地“咳咳咳”。咳一声,崔屿的心跳一下,就这样,心脏“哐哐哐”跳了好几次。
这一顿早膳吃得和断头饭一样。
崔屿拿着筷子完全下不了手,只希望贺浔能早点停下“咳咳咳”。
够了。我知道您在装病。
我当您真的有大病行吗。
气氛诡异地尴尬。
管家在一旁看着崔屿戳筷子,就轻飘飘道:“今天膳房做的饭食不好吃吗,怎么不见崔医师动筷呀?”
崔屿被点名,猛地抬头,"啊,不是。"
不是我不想动,而是我怕我吃完你们就不够吃了。
毕竟,候爷可是能吃五/大碗的人啊。
“难道是怕我下毒吗?”贺浔这时冷笑,他抬眼的一霎那,眼中杀气毕现。
崔屿坐在桌案前,同贺浔仅仅隔三步距离,听到这话,面上不显但心里也是惊了好几下。
这是什么意思?
他模样镇定,用手捻起块糕点往嘴边送,轻笑,“在下一介布衣,哪里用得着候爷亲自下毒。而且,我又没做什么错事。”
贺浔粲然一笑,“可崔医师好像骗了我。”
骗了他。
周遭一片安静,落针可闻,崔屿只听到自己咀嚼糕点的声音,一切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都在等他接下来的动作。
他是会跪下来大喊饶命,还是……
这是一次试探:
贺浔身居高位又受皇上猜忌,他现在需要的崔屿只能是:一个骗子,一个庸医,一定要有点小聪明自以为是但是又傻的。
如果崔屿现在真的是一个欺上瞒下的骗子,早早承认自己欺骗侯爷,就说明他的骗术并不是那么高级。既然候爷能轻易地诈出,那就说明别人也可以。
所以这个骗子的嘴就是不够严实的,为了不泄露侯爷真正的秘密,他会被贺浔暗中杀害。
因为只有死人的嘴才是真正安全的。
崔屿胆战心惊,他把手里的饼子放下,“在下敢问我怎么欺骗侯爷了。我师从药谷,以悬炉愈世为己任,向来不敢愧对师父衣钵。后爷的病实属罕见,药石难医,我只能尽力而为。”
语毕,他怒目而视,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嘴唇抿紧,分外失望。
“侯爷若是不相信我,大可寻遍京城名医,问问我到底有无骗您。”
崔屿怒气冲冲地出门,也不回头看一眼,兀自拂袖而去。
贺浔眯了眯眼,看着崔屿的背影远去,点评:“气性真大。”
冯管事点了点头,“既然是能成为京城名医的骗子,这胆子自然是要大的,到这个关头也没有慌乱,倒是还有点用处。但是……”
突然之间,二人陷入了沉默。
但是——当时试探这个气性大的庸医骗子时来不及给个台阶让他下去,没成想小庸医气呼呼地如同炸毛公鸡般夺门而出。
现在,他们必须得为小炸毛鸡找一个能下场并且让他光鲜有面的台阶。
反正放人是不可能放人的。
但是,一个合情合理又不失分寸的台阶……比较难找。
“要不先放他自己呆着两天。”贺浔是这样觉得的。
就像打破了个瓷瓶,只要在原地晾个一时半会的,就会有仆人把它收拾走,并且在原地换上一个新的瓷瓶。
但是,很显然,现实中的崔屿并不如贺浔设想中一样——
崔屿并非是个庸医骗子。
他可是真实地被候爷杀过三次,为了活命才装成庸医胡说八道的。
医者,无非就是从老天爷说里抢命,别人的命是,自己的命也是。
现在被困在侯府,虽不能脱身 ,但只要以后少跟候爷打招呼,安心地做自己的“庸医”,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成问题。
对,就待在侯府里好好地吃吃喝喝,就把这当成候爷杀了自己三次的补偿。
要是侯爷传令,那他就从鼻子里长长地“哼”一声。
“侯爷不是不信任我吗?还叫我/来干什么?大可以使唤京城的名医来,我就只是个大骗子,怎么敢给候爷看病。”
说完这段话,崔屿心情都舒爽了。
装病是吧,我看你怎么找医师给你看病。
“啊,候爷今天在书房晕倒了,崔医师你快过去看看吧。”
“侯爷高烧不退脑子都要烧傻了,崔医师你赶紧救救他啊。”
“侯爷走路摔断了腿,崔医师……”
“侯爷今早吐了血……”
“侯爷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了……”
传话的仆从第八次声泪俱下地拍响崔屿的房门。
“咚咚咚”不绝于耳。
崔屿冷笑一声,没出门也没应话。
就等着再过几天,侯爷奇迹般地苏醒,退烧,然后再生一场大病,要死要活地继续派人来捶门……崔屿不理他,他再痊愈……
反反复复,不止不休。
每一天都有侯府的一场拿手大戏正在隆重开场,尽管没人欣赏,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全靠演技托起了府里哀伤的氛围。
贺浔还是耐不住了,满脸不可置信,对着来报信的冯管事问:“他真的不来看我?”
崔屿吃住都在候府,还骗自己。
尽管他根本治不了病,但是,每天问候一下金主的情况是应该的吧。
怎么还摆上脸子了?
冯管事低头如实说:“他不来。”
贺浔风雨欲摧,嘴里嘀嘀咕咕的:“我都化了八天的妆……得让人看着,不然白化了……他一直待在房间里,嗯,他不出来……还是得去找他。”正说着,他突然之间站起来,急迫地问,“我向木匠订的轮椅呢?”
冯管事:“啊?”
你要轮椅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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