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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监军

我名唤谢昭,谢氏三娘,我是我娘亲从马背上生出的孩儿。娘亲一生下我便玉殒了,我爹自小对我不冷不热,好赖我上头还有两位待我亲厚的兄长。

我父亲镇日忙于军务;长兄谢珏要么被父亲提去营中操练,要么在书房中伏案研读兵书;只有二哥谢隐在练完了爹布置下的剑法后带我去街头巷尾遛鸡逗狗。

我五岁能拎动军械库内较轻的几柄短/枪,只是容易松手叫它砸中脑袋,坠地我又弯了身捡,如此往复。二哥在旁边瞧得一阵稀奇,想递把轻薄的桃木剑给我,我抱紧了这高了我四尺有余的红樱短/枪,瘪着嘴,少见的不依从。

长兄十五领兵献计,今二十二,眉飞入鬓,凤目清明,生的一副如玉容貌,若庭前的芝兰玉树般,早已名盛雀央。

谢小元帅打马长街,兜头的绢帕也不知有多少。那些薄薄的丝帕从高阁里抻出的玉手中脱落,像是无端雪落,此乃雀央一景。

二兄也有一副好皮囊,俊俏得紧,今二十,只是秉性稍顽劣些。我因二位哥哥总被学宫的女郎围着绕着,但我自小不喜那些莺莺燕燕的细声软语、不喜高门嫡女要学的规矩、也不喜女红四艺。

我爱往城外的军营里跑、爱看父亲练兵、爱站在城楼上观元帅阅军、爱听号角和牛皮大鼓在瑟瑟秋风里的震响和战马的嘶叫。

雀央是南疆城池,多起战事,多见尸骨。外城总裹着一股风也吹不去的腥膻,走远了,越过松涛百里,越过盈盈的映鱼河水,马蹄也要浸地半寸,只有皑皑冬雪能盖住那片湿润的紫红。

我八岁驯马骑马,于街头捡了花琼回府。我将她好生安置在谢府,安置在我的红昭院里。

直到我十六岁,礼仪没学到星半点,舞枪弄棒、投石拔距一流,听着甲士的荤话也未红脸,常逛着酒馆浅酌清酒为醉人所推骂。

二哥也在军中领了职位,我许久没见过他开怀张扬的模样。

兄长们早行了冠礼,仍迟迟未纳妻妾,谢家军连连向上京传去捷报,胡人一退又退,我家终于在除岁夜等来皇帝送来的一道圣旨。

宦官尖细的嗓音散在谢府,圣旨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十七皇子李瑾少有干将之器,性行温良,不露锋芒,今雀央谢氏卫国有功,特命十七皇子监军,着即册封为巡方御史,钦此。

我这位被刀剑贯穿胸腹也撑住长/枪立得扳直的父亲跪着抬了双手接旨,我被二哥拉着同跪俯趴,却耐不过满腔的火气在风雪里悄悄抬了眸子,恰好和这位目光平静无澜的十七皇子对上了视线,真真是一眼惊鸿。

寒风里轻裘垂落,李瑾长发高冠,腰间缀箫,眉目也生的好看,眉似翠羽,目若朗星,但笼着股冷倦之色,端的是丰神清贵之姿。我少见上京男子,莫非都是像他这般的冷面郎君。

他见我抬眼,神态不改。我一时之下无人可瞪,只好死盯着那位宣旨的太监。

皇帝打着监军的幌子派皇子监视我谢氏的静动,与李瑾有关的传言在一夜之间涌入军中由甲士碎念。

我散学打马去军营,缩在二哥大帐的篝火旁温酒,也听了一耳朵。

十七皇子生母门第微末,自幼寄养皇贵妃膝下,年十八,廉静寡言,资质平庸,洁癖甚重。

“看他那皮相,比勾栏的美娇娘更美。”有甲士喝酒冲晕了头,“只怕我轻轻一推,就摔在地上断了肋骨。兔爷儿样的人,监个什么玩意的军。”

我见他口吐诳言,话里夹枪带棒,刺得人心生忿,便道:“慎言,

十七殿下奉命监军必有其过人之处,若你只因相貌轻视于人,不如先和我比试一番。”

他又道:“三娘俺自是佩服,可这十七……”

二哥掀开棉帘子从帐内出来,抬脚便踹了上去,踹得那莽汉一个趔趄。他转身半跪在雪地里,“殿下,恕卑职御下无方。”

他话音刚落,营帐中又走出一人,长身玉立,矜贵无双。他眼睫低垂,眸子里的情绪朦朦胧胧叫人看不真切,在夜里显出一股阴郁之色。

李瑾操着一口雅言慢声道:“为何跪我?”

“这……”二哥顿时骑虎难下,“还请殿下恕罪。”

“既是恕罪,又与无罪何异?谢校尉起身罢。”

彼时他的嗓音很淡,语调不紧不慢,未再多言,折身便走了。

天家子不怒自威,那甲士骤然从酒意中惊醒,冷汗涔涔,抖若筛糠。

我二哥起身又踢他一脚,令道:“滚去自罚,明旦速去内城,领巡兵之职。”

“是。”那甲士闻言急急退下。

我后知后觉二哥在庇护他,怕甲士事后问责死罪难逃。南疆天高皇帝远,这群人平日嘴上不把门便罢,如今皇子监察,都得夹紧尾巴做人。

我又来了几日,到觉得军内不似往常喧闹,原是那甲士还是死在营中,死状凄凄,十二对肋骨全断。

我气极怒极,这人当真是手段狠唳,令人胆寒。

李瑾暂住我家府邸。

这日我在立雪轩内读兄长们的兵书,听到屋外踏雪声,立刻丢了书推门而出,来者不是兄长,却是李瑾抱琴踏雪而来。

他着一身白衣,公子如玉,神情冷淡的像高山上的一捧寒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我收敛了笑意,“敢问殿下来此做甚?”

我说话带了南疆口音,一出声便瞥见他身后仆从脸上的轻嘲,并不在意。

“还琴。”他应道。

我凝目细看,他手上抱得正是长兄的琴。

我眼里恶寒一闪而过,只觉得他脏了这焦尾琴。正要伸手去接,却被他轻轻避开了,而后他靴尖一勾一带,我失足从廊子上摔趴在雪地里,吃了我一嘴的雪。

“三娘!”花琼一声惊呼。

雪厚,没摔疼,我乃将门虎女,却叫他一招一式带趴,虽是在没设防的情景下,心里也格外屈辱。

但他是皇子,若李瑾不是皇子,我必要嚷嚷比试一番,便是小他两岁,我手里的红樱短/枪也能打得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上京贵公子落花流水。

我迟迟未起身,脸虚虚浮在雪面想等他离开,花琼要扶我起来,我咕哝道:“无碍,莫要理我,丢人得紧。”

花琼抚在我肩上的手一直抖,我知她在忍笑。

“他走没?”我埋了许久的脸,问道。

花琼连声应:“走了,走了。”

我利落地起身拍掉身上沾的雪沫,已经看不到那道人影了,遂拉上花琼进屋取暖去。

这日上元节,我家在庭院里搭建山棚,山棚的立木正对李瑾的客居。雀央长街上的几座灯山开始上彩,层层锦绣彩绸堆叠,万盏灯烛照得一片斑斓,亮如白昼。

我褪去常穿的劲装,花琼为我戴上雪柳,在丝竹管弦声中着襦裙入席。父亲坐主位,李瑾闲和长兄在其下一右一左,祖母尚在病中不便见客,空出她了的席位。

我同祖母父亲告安,一手挑上风灯照路,一手挽着花琼上街看花灯和表演去了。待夜里拎着糕点和新奇玩意归来时,席还未散,却不见父亲、长兄和李瑾的身影。

我四处张望,二哥醉眼朦胧,“知道回来了?”

今日解宵禁,他约是以为我晚归。

优伶在高台上唱《采薇》:“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嗯。”我温声应下,让家丁扶二哥回院,折拐去后厨给他煮解酒汤,途中撞见李瑾从父亲的院子里出来。

“殿下晚好。”

我作了礼,本以为李瑾不会搭理,没成想他出声问道:“竹签穿插的是何物?”

“山楂。”

“何味?”

“酸甜。”

他便笼着长袖与我擦肩而过了。

父亲屋里还掌着灯,我盯着红泥炉内的火光,眼珠好像浮在火上。花琼掀开灯罩,提着我被雪洇湿的裙摆,仔细用烛火的热气烘烤。

我怅然若失,深觉李瑾赴命南下后,许多我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在默化潜移中改变了。就好像军营府内的人都竖了一道固若金汤的屏障,这屏障形如天堑,我痴望对面,任我如何竭力也跨不过去。

我厌了这个十八岁的郎君,皇亲贵胄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瑾独自在院内用膳,除非是往营中去,不然鲜少出门。我在府中游走会刻意避开他的院落,偶尔撞见了便退至一旁,恭恭敬敬地行个女礼,他未唤我起身,我便待他走远。

这日我在校场练/枪,李瑾拥着毳衣暖炉,从唤央湖上的回廊缓步而来。昨夜又下了一夜催松折竹的大雪,荷花枯朽的根茎彻底没入雪层,湖面雾凇沆砀,只有他一道人影冷冷清清。

我轻哼一声,不好明目张胆地避开,便颔首低眉等他过来,预设是行礼过后速速离去。

看见皂靴卷了细碎的雪花落在眼帘,我作揖道:“殿下安好。”

“别违心叫什么殿下。”他嗓音很淡,“不是一直以来心有不平么?给你与我比试的机会。”

我蓦地抬首,“当真?”

“当真。”

我脱口而出道:“若你伤着碰着了,我谢家人掉了脑袋怎办?”

“本殿瞒着护着。”李瑾极轻极快地笑了一下。

我走至兵器架旁,“殿下惯使什么?”

“女郎年岁尚小,我不使兵器,且让你三招。”

我此前未将他那点花拳绣腿放在心上,要知我五岁在雪地里扎马步时,他尚由宫女太监捧在怀里暖着。但听君一席话,我不敢看轻,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得罪了。”

我话说的客气,旋即压腕翻手,端/枪疾步平穿刺去。李瑾侧身避开,缨穗擦脸而过。我握紧枪尾停住攻势,长兵短用,控枪连连刺去,皆被他轻易躲过。

三招让尽,李瑾拢着暖炉的手分毫未动。我踢柄扎枪而去,却被他钻了孔子踩住枪柄。我一急,几番收力,那皂靴仿若有压山之势。

李瑾突然松了足下的力道,不想我恰好倏忽收力,便顺着力道朝身后的兵器架摔去。

为什么迟迟才知道身后有兵器架呢,因为李瑾竟飞身过来护我,我先听见兵器架倒在雪地里的震响,再是骨裂声,而后就是耳边传来的一记闷哼。

我们矜贵的十七皇子,被尚处在豆蔻年华的女子压断了臂骨。

我看见他额前冒出的冷汗濡湿鬓角,忙问:“殿下无恙否?”

他半坐虚捏了手骨,而后觑着我面表无情道:“骨裂,寻医来。”

我闻言丢了枪,连滚带爬地奔去马厩打马出府,沿着马行街一路往北驰聘,去医铺寻了大夫。

那大夫须发皆白,差点叫我的马颠掉半条老命。

李瑾因我负伤,父兄问责,他依言庇护,隐瞒实情。

从参星横斜至明烛天南,我房中的灯续了一夜。我百无聊赖地拿银针挑着灯芯玩,仍是不明白为何有人辱他几句,凄惨死状。而我厌他避他,李瑾看得澄清,却仍要护我这一下。

因李瑾的骨伤,我时不时觍脸送些点心汤水去他院落。他的小厮斜眼看人,掀开食盒盖子仔仔细细地查看,有时收,有时不收。

我渐渐摸出规律,李瑾不吃杏仁,不食花生。

雪融开春,城中士女多去远郊探春。我自是不愿去,央求二哥给我入马场的令牌。

这日逃学,约上几位将门的同窗在马场打马球,酣畅淋漓之时,堂哥沈庆突然朝我挤眉弄眼,我顺着他的目光撇去,父兄和李瑾领着一众将士,正立在高高的观景台上,也不知看了多久。

李瑾右臂仍夹着圈竹片,我心下虚了又虚,握着缰绳的手登时便松了,好赖没从马背上翻下来。

父亲深看了我一眼,领着几位将军挥袖而去。

我自知这顿家法逃不掉,卯足了劲挥杆,无人再拦。

——这几位怂的很,纷纷大惊失色,弃马而去。

真真是呜呼哀哉!

——

再抬眼时,李瑾的身影也消失了。我攥着一把马缰绳,正要唤马奴来帮,李瑾又出现在不远处。

原是他从高台走下。

我退步作揖喊道:“殿下。”

李瑾应了声,望向我身后的八匹骏马。

我看着李瑾一举一行不动声色,回想他的年岁,以为他不过只是位少年郎罢了。或许他昔日在京都的御街上吹箫策马而过,也曾鲜衣引红袖,应许人间第一流。

我假意关怀,问道:“殿下现可安否?”

“微恙。”

我又问:“殿下可骑过马?”

“不曾。”他这样说,漆黑的眸子里似乎有落寞一闪而过。

我敛住讶然,一时心软,弯眼笑道:“殿下,不如三娘为你牵马,绕内场走上一遭。”

“可。”他竟应下了。

旁边的小厮见状似乎要劝,李瑾一个眼风扫去,那人便噤若寒蝉。

我唤李瑾选马,他斟酌后选了我常骑的那匹,名红昭。

南疆的少年郎几岁便在马背上滚爬,为何他贵为皇子,却从未骑过马?上京男子六岁入学宫学射御之术,他又怎会从未骑过马?

倒盼着这是哄骗人的话。

但当走完一圈,我仰头看着马背上高大的人影,春光明媚下长空寥廓,李瑾眉眼里的冰雪似乎也雪融了些,竟让我看出细碎的笑意来。新芽初绽,篱笆旁的垂柳枝绦被风吹的荡漾,我停下脚步说:“殿下,一圈完矣。”

“再走会罢。”他垂眸看着我说,“听闻三娘常年习武,今日观之,马球也打的甚好,想必不会因这几步路觉着疲累。”

他一句话含沙射影。

我二哥常说文人酸腐,言语迂回却又刀刀见血,我此时到觉得这十七皇子也不遑多让。

我带他在内场走了十二圈,之后一路无言,末了他只说了一句,那甲士不是他杀的。

我头次牵马是为花琼。她长我二岁,那时却比我瘦弱许多。花琼总蹙眉,意态孑然,从里到外上下透出一股悒郁。我知她苛刻蹉跎了很长一段日子,想她展颜,便带人去骑马,那迎风的飒爽仿若能吹去心头所有隐而不发的闷苦。

第二次是为十七皇子牵马,怜惜过花琼的那种情绪又重新浮了上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旁的什么,彼时我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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