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临湘手提红缨长枪,往前一刺一拔,点滴鲜血溅到了她的面庞上,她毫不停歇,重劈狠刺又拿下几人性命。
黄沙飞射,硝烟弥漫。
他们一队人马被追杀到这沙漠腹地,马儿已全部跑死。孤军奋战,能够挺到现在全靠宋临湘苦苦支撑。她的身体已经痛到麻木,但那些招式她练过千遍万遍,已成了惯性。一柄长枪耍得敌军不敢近身,只将他们远远包围住,等着宋临湘力竭。
副将背靠着宋临湘,双手死死攥住手中刀柄,咬牙说:“将军!你就走吧!我们是你的拖累!”周围将士也应声:“我们愿为将军博出一条生路,求将军走吧!”玄国没了他们并不打紧,可要是没了贞义大将军,是会大伤元气的啊。
宋临湘强行咽下喉中鲜血,艳若桃李的脸上故意拉扯出一抹肆意的笑,朗声喊道:“我贞义大将军何时打过败仗!这还算不得什么!”
这句话既是说给将士们听,也是说给不远处的敌军听。
宋临湘知道,自己若是生了一丝惧意,敌军便会像饿狗般扑拥上来将他们啃食殆尽。而将士们,同样也需要一根浮木攀附着才能活下去,宋临湘就是那根浮木。她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等着援军到来,至于丢下将士独自逃走的事,她想都没想过。
众人听到她的话果然士气大涨,但就算烈日已经刺得他们眼球干涩,心内焦灼,援军还是未到。
两方僵持不下,敌军已经是蠢蠢欲动。突然从中走出一位将领放声大喊:“宋临湘!我敬你是个英雄!我们单挑,你赢了便放你们走如何?!”
宋临湘额上的汗滴到眼里,却不敢眨眼,她巡睃一圈,那各个敌军将士都虎视眈眈。但她明知这有可能是个陷阱,却还是孤身应战,同时低声嘱咐副将:“若是情况有变,你们抓紧机会冲出重围,我自会跟上。”
那将领没有想到宋临湘已经强撑了这么久,和他打起来却丝毫不落下风,果然是不容小觑。于是他一招比一招狠厉,招招直冲宋临湘命门,可宋临湘总能在最后一刻抵挡住他的招式。这么打了几个来回后,这将领终于意识到宋临湘在有意引着他打,似是在拖延时间。
又被宋临湘挡住一招后,他大吼一声:
“放箭!”
宋临湘刚开始还能抵挡一二,可后来,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副将提盾赶来已经来不及,亲眼看着宋临湘万箭穿心!
宋临湘单膝跪在地上,手上再提不起一丝力气,她直到现在,才敢轻轻喊一声痛。她以前是没资格喊的。国家,百姓,恩情,久久压得她失了痛觉,如今卸下,才觉得身体有千斤重,每一滴血都泛着疼。
虽然她不想承认,可心里却觉得解脱。
她年少成名,皇帝赐姓。征战沙场十余年从无败绩,胜得越多,她心里越发难安。她知道自己救的人同杀的人一样多。世人只知贞义大将军玄贞,却不知宋临湘,她早已倦了。这命是玄烨给的,如今终于是还给他了,她唯恨自己没能将这些将士们救出去,同她一起丢了性命。
敌军将领一脚踢翻地上的宋临湘,大笑起来:“哈哈哈!贞义大将军已死!从无败仗的玄贞竟死在了我的手上!哈哈哈哈!”
宋临湘一倒下,那些将士也了无战意,被敌军斩于刀下,一捧捧热血淋在宋临湘脸上。
死不瞑目。
寿宁二十七年,贞义大将军战死。
消息传回都城时,玄烨正在炉前炼丹。他一把扯出了颈间红线,上面坠着个珠子,里面漂浮着一滴宋临湘的鲜血,这是他对宋临湘用的缚魂术。此刻那珠子隐隐发烫,就说明宋临湘魂魄已经离体,但是被他缚在了人间。
他一脚踢翻了香炉,怒极反笑:“临湘也想离朕而去么?你生是朕的人,死也是朕的鬼!”
沙漠里,那黄沙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宋临湘的身体发出一阵金光,魂魄离体要往天上飘去,却被一根红绳扯住,飘在半空不上不下。她睁眼往底下一瞧,满地的尸首,但她却生不起丝毫恨意,因为她功德加身是要上天去做神仙的,神仙又怎么会有恨呢?
只是现在她神仙也做不得了,被困在这人间浮沉。
宋临湘怀中还带着一颗杨树种子,只因她觉得这大漠的杨树叶红如火,煞是好看,想着带回都城种在自己院里,日日欣赏。不过如今那种子吸了宋临湘的血肉,在她的身上生根发芽了。
世人皆知贞义大将军已死,皇帝却不理朝政,只求长生。
每年都花费重金去寻那贞义将军尸首,每次都空手而归,久而久之,国库空虚,百姓怨声载道,终于有人揭竿而起杀进皇宫,皇帝玄烨却不知所踪。民间传闻他吃人肉,喝人血,已经成了妖怪,便都拿他来止小儿夜啼。
一甲子后。
宣和四十九年冬,宁县,宋临湘走在大雪纷飞的街道上,光着脚,只着薄薄一层素衣。
街上行人却无一人对她侧目,雪花飘落在她肩头也没有停留,而是直接穿过她的身体落在地上。雪地上每一双脚印都清晰可见,或深或浅,或大或小,却没有一个是属于宋临湘的。
宋临湘猜想着自己大概是什么孤魂野鬼,因为那个能看见她的孩童便是这么说的。她已走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从荒漠的边陲小镇,走到了这里,这还是她一次看见雪。她不知冷热,眼中也没有色彩,这雪在她眼里,只是亮一点的沙子罢了。
但是她有点想念她的来处了,倒不是别的,那有一棵杨树。
自她有记忆起,这棵杨树便在她身边了。她看着杨树从小小一颗树苗,长成了现在这样的枝繁叶茂的大树。就连宋临湘也知道,沙漠里长出这样的一棵树是很难得的。
她日日在那棵杨树下徘徊游荡,她也离不开这杨树的方圆一里,每当她想走远一点的时候,就会有一根红线将她扯住。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尝试了,每日最大的趣味就是数着杨树新长的叶子,看着天空,盼望一场雨的到来。
可是有一日,她的耳边突然出现了人声交叠的呼唤。
初听时还不明显,断断续续的,可后来那呼唤声越来越清晰,每日每夜的在她耳边响起,只是这声音好似有几百人在同时说话,她仔细辨认,旁的都听不清楚,只有宋临湘这个名字还算清晰,所以她也就接受自己叫宋临湘。
也接受了这突然出现在她耳边的声音,直到某一天,从不停歇的呼唤声牵引着宋临湘离开了那棵杨树下。过了这么久,杨树该长了多少片新叶子,而且,她到底要去哪呢?
宋临湘看着前方,有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就算宋临湘的眼里看不到任何色彩,也看得出这人身上穿了件相当复杂的袍子。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白灰三色格子,好像还是由不同材质的布拼成,看得宋临湘有点眼花。这人路也不看,正低头对着他手上的一个圆盘,嘴里念念有词。
宋临湘不躲不让,和这人越走越近,她甚至有点期待穿过这人身体的感觉,那是她少有的能感觉到的事物,通常会有一点滞涩之感,和挤压感,虽然不太好受,但宋临湘有时甚至会故意穿过别人的身体,只是因为无聊。
三步。
两步。
一步。
宋临湘期待的事没有发生,她一头撞上了那人的胸膛,然后跌坐在了雪地里。
她垂着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入目是一片白色,她光着的脚是白的,她的衣服是白的,雪也是白的。她的手掌撑在地上,蜷缩了一下,她竟然可以摸到雪了,于是她捏起一撮雪放在眼前揉搓了下,果然和沙子差不多。
“姑娘!你没事吧?”
“这罗盘怎么回事,跟着它走还能撞到人,明明捏算出这边有邪祟的,搞得我还特地穿上了百衲伏魔衣.....”
原来这是位道士,此时这道士还在对着他那罗盘自言自语,说了一长串话才发现自己撞到那位姑娘还垂着头坐在地上没起来。
于是他只得伸手去扶那姑娘的臂膀,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是....
“失礼了。”
宋临湘被他拉住手臂,疑惑的抬起头,刹那间,她被炫目的色彩闪得瞳孔紧缩了一下。那件袍子上有太多宋临湘没有见过的颜色,她认真的数着那些陌生的色块,衬得她黑沉的眸子都明亮了许多。
而道士一触到宋临湘的手臂便眉头一皱,冷,太冷了,一个人怎么能冷成这样。
宋临湘很轻,于是他手上稍用点力就将宋临湘带得站了起来。他这才注意到面前女子不仅只穿一件单衣,还光着脚。他像被烫到一般收回自己的手,甩袖遮住了眼睛。
慌张的声音从那宽袖后面传来:“非礼勿视啊,非礼勿视,这位姑娘请见谅,贫道不是有意的。”
宋临湘好似没听到他说话似的,或者说根本没有意识到面前这人在和她说话,她仍旧在认真的看着那件袍子。
“二十九。”这是那件袍子上宋临湘没见过的颜色。
也许是很久没说过话,宋临湘的声音听起来暗哑艰涩,又没甚感情。说完她又仔仔细细的盯着那些白墙灰瓦绿树看,她想知道那棵杨树是什么颜色的。
她也突然意识到,周围此时出奇的安静,只能听到白雪簌簌落下的声音。于是她又开口了:
“声音不见了。”
“什么声音?”
道士只敢把袖子移下来一点,堪堪看到她的脸部。他的眼里不禁闪过一丝讶异,面前女子长得琼鼻狐眼,艳丽非凡,眼角还有一颗小痣。只是此刻面颊凹陷,脸色惨白,披头散发的好似一只艳鬼。
可这姑娘身上并没有散发任何邪祟之气,就连他身上携带的捉鬼法器也没有任何反应。
“声音不见了。”宋临湘还是重复那句话。
她看着前方的路,那她该去哪里呢?宋临湘还没思考出什么,脚下就习惯性的迈出了步子,径直越过了道士,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轻浅的脚印。
道士只回头看了一眼这古怪的女子,就继续盯着他的罗盘去了,可是刚刚还指向前方的罗盘,此时却失了方位。
“奇怪,难道是坏了?”
道士无法,只得去找他的师傅了。
道士的师傅是一位天师,法号禅息道人。现今还活跃的天师,一只手便数得过来,不多不少,正好十位。禅息道人便是其中一位,因此道士对这位师傅很是尊敬。
禅息身体清瘦,留着长须,相貌普通,粗看时很容易泯然于众人,待细看一眼,又觉着他的眼里冒着不似常人的精光。只是偏好闭关修炼,不喜出门,也无人知晓他至今的岁数。
道士将罗盘双手递给禅息道人,但罗盘一到他手里却又变得正常。
禅息道人一看就知道并不是罗盘的原因,他当即用手指掐算了一番,又问道士:“修静,你今日可遇着什么怪事?”
修静便是这位道士的法名。
“怪事?我无意间撞到一位女子,可我探查过,她不是精怪。”徐修静想起他路上撞到的那位奇怪女子,禅息道人略一沉吟,便对徐修静说道:
“想必就是这女子的缘由了,带为师去看看。”
宋临湘还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可是与刚刚不同的是,街上的所有人都在以宋临湘感到陌生和奇怪的眼神凝视她。宋临湘不喜这种感觉,于是她拐进了一条没人的巷子,蹲在了一棵大树下,这让她感觉很安心。
“咔吱”
是树枝断裂的声音,一截枝丫终于承受不住白雪的重量,轰然落下。树枝掉落在宋临湘的不远处,但一大堆雪就这么砸在了宋临湘的身上,将她整个人变成了一个雪人,宋临湘却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禅息道人手持罗盘,徐修静在身后跟着。
不知怎的,罗盘一到他的手里就失灵,在师傅手里却好好的,这罗盘莫不是被邪祟附了身,专欺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
两人走入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内,罗盘明明指向这里,可他们却遍寻不到人影。
“奇怪。”
“那姑娘在哪呢?”
徐修静在树下来回走了三五遍,连树上他都仔细察看过,分明没有一个人影。这时,树上又掉下一团雪来,重重砸到了雪堆上,砸出一张人脸,正是宋临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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