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蕾?你知道这人吗?”章弥真连忙问秦梓需。
秦梓需摇头,她检查信封,发现信早就从边缘拆开了,信纸还塞在里面,她将信抽出展开,发现里面竟然还夹着一朵紫色的花。
“这是什么花?”章弥真问。
“像是紫云英。”秦梓需对植物学了解有限,她将干花放在一旁,开始读信。信纸是再寻常不过的条格信纸,只有一页,其上写着一篇俊秀漂亮的蓝墨水钢笔字书信。
【君梅:
见字如晤。
数月前,春日里,山风穿堂过,我在瓦数不够明亮的灯下批改学生作文,忽见邮差送来包裹,颇为惊喜。拆开油纸,竟是艾米丽·狄金森的诗集,书页边角已泛黄,想是你最近爱读的,也得让我瞧瞧。邮差老周跋涉三十里山路送来时,袖口应还沾着野槐花的香气,倒与扉页上那句“我居住在可能里——”莫名相契。
春深后,教室窗外的野蔷薇开得泼辣,确让我想起狄金森笔下那些“细小的起义”。教娃娃们写《山里的春天》,英子攥着笔尾戳下巴,嘀咕:“野芍药红得像要烧起来,可风一吹又低头,怪像诗里说的‘羞怯的狂欢’。”你瞧,连十六岁的孩子都懂她诗句里那团暗火——分明是寂静的,却把人心燎得发烫。
你总说数学是月光,清冷冷照着人间沟壑。可这些日子读狄金森,倒觉她的诗行如你解的方程式般简洁,每个词都像数轴上的点,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好比“希望”是长着羽毛的东西,偏不肯落在金丝笼里,真与咱班小芳养的那只山雀像得很,宁肯啄破指尖也要撞向窗棂。
入夏了,夜里改完作业,常倚着斑竹椅望星子。城里电灯太亮,怕是瞧不见这般碎银似的星辰。狄金森说“脑内穹苍更宽广”,我觉得她定见过真正的山野夜色——当蛙鸣虫唱都歇了,天地间只剩下墨汁般的寂静在纸上游走,可不就是诗的模样?
有数月未与你通信,随信捎去一包晒干的野菊,开水烫过再沏,能喝出阳光晒透山梁的滋味。不知你近来可忙,盼你得闲时放下生活中的琐碎,为我写写城里的月光,那些被几何图形切割的光晕,可还认得山沟里乱窜的萤火虫?
此致
晚霞里的野百合
友:蕾
二零零二年五月廿四日于青竹坳中学】
这封信看得秦梓需一直在愣神,半晌不曾言语。
章弥真比她更快看完,惊叹于这位写信人的文笔之外,她注意到这封信夹着的位置是狄金森的一首名叫《请告知所有真相,但请曲折地说出》的诗:
Tell all the truth but tell it slant —
Success in Circuit lies
Too bright for our infirm Delight
The Truth's superb surprise
As Lightning to the Children eased
With explanation kind
The Truth must dazzle gradually
Or every man be blind
请告知所有真相,但请曲折地说出——
成功在于迂回之中。
真相太耀眼,不适合我们脆弱的欢愉,
真相的惊人之处,如同闪电。
如同给孩子们解释闪电,以一种温和的方式,
真相必须逐渐闪耀,否则会让人目盲。
这首诗所在的位置被陈老师用铅笔在右上角打了个五角星记号,信也夹在这个位置,章弥真感觉这首诗所要表达的含义,似乎并不简单,很可能反映着当时陈老师的心境。
她心底埋藏着某个秘密,她想将真相说出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这首诗成了她日日诵读,反复思量的藏心秘处。
赵蕾是谁?会不会就是当年去找陈老师的那个女人?会不会那个悲惨被害,头颅被抛到铁道旁的女人,就是赵蕾?
章弥真暗暗拍了秦梓需的手臂一下,悄声凑到她耳畔问:
“是她吗?”
秦梓需知道她在问铁道抛颅案的受害者会不会就是这封信的书写者赵蕾,她摇头:“不能肯定。但这封信、包括整本书都非常有证物价值,得带回去研究一下。”
章弥真点头。
一旁的梁老师已经有些疑惑了,在他眼里,两个学生在见到这封信后,气氛突然大变,私下里交头接耳说些避开他的悄悄话,而且秦梓需居然还戴起手套去拿信,这是在干什么?
好在章弥真十分敏锐的察觉到了梁老师的疑问,她再次运起三寸不烂之舌,打着哈哈,就将梁老师忽悠了过去,还顺带提出了带走遗物的要求。最后梁老师被她迷迷糊糊一顿胡侃,竟然真就没有什么意见了。
两人帮着梁老师收拾好翻出来的东西,将陈老师所有的遗物都直接打包带走。章弥真留了梁老师的联系方式,离去时还承诺等聚会时会通知梁老师。
开车出校门时,秦梓需一直显得沉默,周身散发着一股阴郁隐怒的气息。章弥真望着她,心中暗暗唏嘘。
这样重要的证物,就这样在学校里躺了十八年无人注意。多少警察与它擦肩而过,包括秦梓需自己。白白蹉跎了好些年,才终于兜兜转转找到了这封信。
不得不说,这里面真有些命运戏弄之感了。
“老秦,你没事吧?要喝水吗?”遇上红灯停车等待,章弥真从自己包里取出了一瓶还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后递给她。
“没事,谢谢。”秦梓需接过,猛灌了几口。
“至少咱们找着这封信了,对吧。”章弥真笑着安慰她。
“唉……你知道,我觉得自己作为警察,作为陈老师的学生,都挺不合格的。”秦梓需胸口剧烈鼓动着,似是有万千复杂心绪堵在那里,触达了语言的极限,难以一口气表达出来。她还没好全的胸口挤压伤,这会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章弥真没说话,秦梓需将水放到手边的茶杯位上,迎着绿灯踩下油门,终于吐出一口气道:
“我应该早点回来的,但我一直在等,我不知道自己在搞些什么。”
“也许你只是被千头万绪、纷繁复杂的线索搞迷糊了,你不知道该走哪条路,这很正常,别求全责备。”章弥真道。
“不!”秦梓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再次被激发,她找了个空档靠边停车,引发后方一片喇叭声。
她双手狠狠攥着方向盘道:“我很清楚,我其实很清楚我早该回来从头查!我清楚我还远远没有尽全力去查陈老师。但……无数的人劝我,查案不是你的分内事,你是搞教学的,你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前途,你何必为了一个根本不能被定性为刑事案件的事故耽误自己?何必为了早就是过眼云烟的那一家五口而浪费时间?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得好好活下去,过好自己的人生。
“所以我…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真的试图去忘记这一切,我只是做着一些筛选全国失踪人口信息的表面功夫,压根没想着要回来,真正一头扎进去查。
“我知道自己作为警察,根本没将查明真相做到极致。”
秦梓需揉着自己的胸口,脸上因愤怒染的红逐渐变得有些苍白,她没哭,但她显得非常沮丧和失望,是对她自己感到失望。
章弥真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叹息。饶是她口齿伶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秦梓需。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私欲即可成为奋发图强的动力,也会成为追求理想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反观自己,其实还不如秦梓需,她至少还是回来了,还是一头扎进去查了。
“情绪发泄出来就好,你也憋了很久了吧。”她道,“人都有局限性,我们要追求的是超越自己。今天就当和过去切割了,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抱歉……我,我不该在工作里带这么多情绪。”秦梓需这会儿冷静下来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老同学,你跟我面前装什么冷静专业啊。”章弥真嗤笑道,“行了,你不是说听我指挥吗?那咱们先回市局,看看小刘和李法医那里有什么新发现。你下车,我来开车。”
二人交换座位。秦梓需看了一眼时间,在仓库里找东西消耗了太多时间,这会儿已经快下午五点了。但对于法医和痕迹检测来说,一个下午的时间,恐怕还不足以让她们出结果。
章弥真驾车往回开,秦梓需打开蓝信,联系李之枚和刘雪莹,二人半晌均无回应,秦梓需知道她们现在恐怕都埋头在实验室里,没空理会蓝信消息。
秦梓需靠在副驾里,闭上眼,摒弃杂念,开始思考起这一新发现所带来的可能信。赵蕾……秦梓需搜遍自己的记忆,也不曾想起这样一个人名,她印象里,陈老师认识的人中,似乎也没有这么一个人。
这人是谁?是男是女?看名字和笔迹,是女性的可能性比较大。她似乎是个山村教师,远在2000多公里外的云南,她是怎么会和陈老师发生关联,互通书信的?
这封信写于2002年,翻一翻通讯发展历史,虽然02年企鹅通讯已经出现,但有电脑的人群仍然有限,陈老师当时肯定不是电脑普及用户,日常教学里她很少用电脑,而家中经济比较拮据,地方狭窄,也摆不下电脑。唯一不能排除的就是她去过网吧,但看她每日两点一线的忙碌生活,也很难挤出时间去网吧。
那会儿学校里的老师都流行在外兼职一份补习班的工作,陈老师却不行,因为那个家根本离不开她。
不过那会儿电话早已经普及,手机方兴未艾,绝大多数人还是使用BP机 固定电话的方式互相联系。那会儿写信的人就已经比较少了,看赵蕾那封信的行文内容,可以推测二人似乎是笔友关系。
这是一种古老且浪漫的关系,存在的时间跨度起码与纸张普及的历史等长。在过去,报刊杂志上甚至会有专门的栏目板块为笔友牵线搭桥。
陈老师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笔友,确实是她的盲点。身为伴随高度发达的通讯媒体成长的年轻一代人,她受到自己的视野局限,对于未曾体会过的过去的生活经验缺乏想象的能力。
怪不得她怎么查,都查不到陈老师的人际关系中存在那样一个女性。也许陈老师家中的大火,烧毁了相当一部分她与笔友之间的书信,这封保存在学校里的信,简直是珍贵的“漏网之鱼”。
等等……不对,收信地址是胥中,而不是陈老师家的地址。一般通讯地址不会随意更改,也就是说,很可能笔友一直都是将信寄到胥中,陈老师的遗物里没有更多的信,她是把以前来往的书信都带回家了吗?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毕竟在秦梓需看来,陈老师在家中的忙碌程度,完全不亚于她在学校工作的时间。
她要负责看管孩子,辅导功课,要负责给家里店铺帮忙,还要负责照顾公婆、瘫痪的丈夫,身为一个传统女性,那个家庭有七八成的重担都落在她的肩上。
她几乎是回到家就开始忙,从下班到家后的五六点一口气忙到晚上九点,就得睡觉。家里人都是挤在上下铺里睡觉,根本没有房间,彼此之间只以帘布隔开,有什么动静,互相都听得见。
她很难有一个清静的环境去阅读、写信,相比之下,反倒是她在学校里有空闲时间,在办公室或图书馆,她能够清净一会儿,做点自己的事。
既然如此,她没有必要把所有的信都带回家中,保存在学校里就行了。那个家已经足够的拥挤了,潮湿、油腻的环境也并不适合保存信件,秦梓需甚至很少在她们家里看到书籍。
可学校的遗物里只有那一封信,这意味着什么?
“嗳,老秦,据你所了解,陈老师是个很慷慨的人吗?”开着车的章弥真突然问道。
“慷慨……难说,陈老师家经济状况不好,她很难谈得上慷慨,我印象里她一直很节省。”秦梓需蹙眉思索。
“可是她专门买了一本艾米丽·狄金森诗集千里迢迢寄给那个赵蕾诶,而她自己都没有那本书,只是从图书馆借来看。”章弥真道。
“也许,寄书并非只是寄给赵蕾,她很可能是寄给乡村学校的,算是一种捐献行为。”秦梓需推测。
“哦,是哦,对于老师来说,有这种情怀倒也正常。”章弥真点头。
“回去后,先核查一下赵蕾的情况,这是当务之急。”秦梓需坐直了身子,眸中的光芒再次变得犀利。
我是92年生人,根据我个人的记忆,我的成长过程中,信件这种沟通方式已经被淘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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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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