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别让那心素跑了!”
“可…可是再往前,就到了杏岛的地界。”
“怕什么?他们妖族画地为牢,不与我等接触,就是因为他们惧怕我等。”
“可我听说只是因为现任当家不喜纷争,才……”
“你个榆木脑袋,怎么就不明白。我们不上岛,只要把那小兔崽子抓到手就回去。”
那墨色的海此刻挤满了用铁链连成一片的船只,这些领头的人鱼龙混杂,各种人界势力混在其中,他们平日里弱肉强食,此刻却因为一个看上去约莫五六岁的小孩团结在一起。
那小孩穿着一身血色道袍,背着两把比他人还高的剑,婴儿肥的脸上满是污渍。他已经逃不动了,不如说自从他记事起,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人,什么清风观、正德寺、袄景教、舞狮宫,所有人都这样他这层心素的身份对他心生觊觎,普天之下竟连一个小孩也容不得!为何人与人之间最擅长的事竟是自相残杀?
李火旺绝望地望向那重重迷雾外若隐若现的杏岛,他的手已经酸得抬不动了,但他还是奋力划着桨,这个小竹阀是他用麻绳捆着寥寥数根捡来的竹子东拼西凑出来的,坚持不了多久。
“别让那小子上杏岛!”
“咻———”
李火旺回头一望,铺天盖地带着火光的箭矢朝他射来,他果断弃了立刻四分五裂的竹筏,拼命在深不见底的黑水中费力地游起来。
十米。
八米。
五米。
一米!
眼看着李火旺就要踏上那座岛,一条生锈的铁链却不知何时从身后套上了他的身子,在用尽浑身力气挣扎起来,但还是看着自己离杏岛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但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被别人炼成天灵地宝,他是心素,但在这之前,他也是个人。凭什么别人能活,他却活不得!凭什么这世道如此不公,坏人当道,好人短命!凭什么人人都唯利是图,纷争不断!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身下混沌一片的黑水里,分明是阳春三月天,这海水却冰得刺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攥着他往下坠,但他无所谓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邪祟,但落入人族手里的下场只会更惨。
他气管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肺像被灼烧一般地生疼,海水挤压得他张嘴呼出嘴里最后一口气,他无神的眼睛看着离他越来越远的水面,他想,他就要死了,这样死也真够可笑的,他还什么都没有体验过,难道人的降生就是为了受苦受难吗?如果能轮回转世,他再也不想做人了,还不如做一条狗,都活得比这有尊严。
突然,他的视野里出现两条在水中漂浮着的发带,一只骨节分明手轻轻托着他的脸,然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唇瓣,他感觉肺里的灼烧感逐渐消逝,他情不自禁地抓紧了那人的衣襟,甚至撬开对方的牙关,贪婪汲取着那人渡过来的氧气。
诸葛渊松开他,在水下看着这个意识已经模糊不清的小孩,后者完全凭借着生存本能紧紧抱住自己,就像寻觅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抬起头,看着从水面上插进来的箭矢和人,看来那帮人本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态度,是注定不会放过这倒霉孩子的。
诸葛渊眼神复杂地看着怀中的心素,多年前他亲自立下的规矩,杏岛不允许参与人界纷争,但他在岛上看了半天,实在于心不忍。这小孩此刻紧闭着眼,两只小手攥着诸葛渊的衣襟,乖乖地靠在怀里一动不动,诸葛渊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就微勾了嘴角。
也罢。
破一次戒又如何?
李火旺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的,他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倒挂在房梁上,脑袋一百八十度旋转过来的猫脸老太,他大叫一声,下意识就要去摸背上的铜钱剑和紫穗剑,却摸了个空。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啊?咯咯咯……”
李火旺闻身望去,是一双绣花鞋,是个女人,只是没了半边头,只有一半的嘴在微微浅笑。他一口气险些没吸上来,颤巍巍地指着身边这群邪祟道:“你……你……”
“你们别吓他了,他还是个孩子。”直到一执扇的白衣书生的嗓音一出,这群邪祟自行分开一条道。
李火旺看向他,记忆中浮现出那抹水中飘逸的白,他弓起身,充满敌意地道:“我的剑呢!?把我的剑还我。”
诸葛渊脚下一顿,从一旁绣花鞋女人的嘴里抽出两把剑,用布擦了擦后归还给他。李火旺得了剑如蒙大赦,就像获得了某种倚仗,惴惴不安的心里终于有了些安全感。
诸葛渊还想再上前一步,眼前却寒光一闪,李火旺举着剑咬牙说:“不要靠近我!”
一个人摸爬打滚惯了,他信不过任何人。
“这小子,被诸葛大人抱进来的时候还一直紧紧攥着不放呢,这会倒不让近身了,当真是白眼狼一个。”
“就是就是,那会还怎么分都分不开呢,真不知道这人身量这么小,力气怎么这么大,诸葛大人愣是被他抱了一宿,连奴家都没抱过呢,嘤嘤嘤。”
听着耳畔的窃窃私语,李火旺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诸葛渊却是笑了,道:“好了,我们且先退出去吧,让他好生静一静。小生就住在隔壁,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小生。”
原本嘈杂的室内登时冷清一片,李火旺紧绷的身子稍微松懈下来,他紧紧盯着桌上的茶壶,喉结滚动,虽然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着不信任,但他实在太渴了,最终忍不住冲上去先是小抿一口,觉察出身上没什么不对劲,应是没下毒,就是下毒了,他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于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很快便见了底。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岛上不知颠倒了多少个日夜,约莫过了一年有余,李火旺渐渐跟岛上的邪祟打成一片,甚至还研究起黑暗料理给他们吃。
被整个倒下锅的西红柿、大得一口塞不下的青椒、被刀斧切得咣咣作响还留下几道印子的菜板…
“哎…”
“你们叹什么气,我立刻就炒出一道让你们吃了这顿还想吃下顿的菜来。”李火旺兴致勃勃地道
是有了这顿没下顿吧。邪祟们苦着脸想。
给邪祟们吃的都是糟糠,给诸葛渊吃的却是他对着菜谱苦练一晚上的成果。连菜都是他自己精心培育出来的,还有一点他自己酿制的小酒。他倒是不太会喝酒,一喝就醉,但诸葛渊总是有品酒的雅兴,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小酌怡情。
就醉酒这事吧,李火旺之前还闹过一件糗事。李火旺酒量不好,酒品还不错。虽然没说两句倒头就睡了,诸葛渊好不容易把人哄睡,结果半夜又被人拉起来,然后走到月下的西瓜地里,李火旺搬来一个又一个大西瓜,说渊哥哥,你的!你的!都是你的!诸葛渊就在一旁笑看着他,道:“你拿小生种的西瓜送小生?”
李火旺一听后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后又像是不好意思耷拉起脑袋,没一会又振作起来,笑道:“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
不知何时下起了点下雨,李火旺端着盘子加紧了步伐。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阵,间或伴有轰鸣的雷声。诸葛渊望向窗外雨打竹林的景致,那抹红衣在一片翠绿中实在惹眼得紧。
双爪交叠趴着的馒头陡然起身,摇着尾巴迎进身着红色道袍的少年人,但那一盘精心准备的菜肴没淋上丁点雨,笑得明艳的李火旺倒是被淋成了个落汤鸡。
“渊哥哥,你尝尝。”李火旺眨巴着星星眼道。
诸葛渊皱着眉提溜起他后脖领子,就要带着他去洗澡换身衣服,不想李火旺却红着脸挣扎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洗,我不是小孩子了。”
诸葛渊看着身量还没半人高的李火旺,实在哭笑不得,道:“好,你自己洗,但下次不要这样了,万一染上风寒怎么办?”
“那不是还有渊哥哥你照顾我吗?”李火旺小声嘀咕道。
“小生也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啊。”诸葛渊无奈道。
李火旺皱起鼻子,不满道:“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你是人,小生是妖,”诸葛渊解释道:“人妖殊途。”
“殊途个鬼,”李火旺回应道:“早晚我要改了这天道!”
少年恃险如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
诸葛渊曾想要教李火旺些什么,他的目光落在他从不离身的两把剑上,剑法吗?不,远不止这些,还要教他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少年时的李火旺对诸葛渊更多的是崇拜,一口一个渊哥哥地叫着,百依百顺,长到叛逆期却一反常态,改口叫他诸葛兄了。
他看上去变了许多,不再是那个会笑着大喊“渊哥哥”的少年人,他的眉眼看上去比从前更加深邃,长身玉立,让不少看着他长大的女妖都对他起了点微妙的心思。
李火旺盘腿坐在枝头,望着杏岛外乌漆麻黑的海面和迷雾,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从树上翻身一跃而下,朝着竹屋的方向走去,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足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但这段路本就不长,他终究走到头了。
他看着眼前的竹门,没勇气去敲,就隔着门说:“诸葛兄,我要走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诸葛渊身穿一袭白衣,清秀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他看向李火旺身后背着的剑,道:“可以,你向小生拔剑,只要你能碰到小生,小生就放你走。”
他们这场剑光纵横的比试持续了三天三夜,到最后李火旺甚至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诸葛渊深深地看着他说,你放弃吧,转身要走的时候,李火旺一个脚滑,险些从屋檐上摔了下去。诸葛渊跟背后长眼睛了似的回身拉住他,李火旺亮如辰星,嘴角扬起一点促狭的笑,他说,诸葛兄,我碰到你了。
给李火旺送行的那天,整个岛上的邪祟都来了。李火旺看着他们扛上船的大包小包的干粮,忙道够了够了,小船要翻了。李火旺背对着他们走出几步,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勇气看诸葛渊一眼,他怕那一眼,他就不舍得走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最终还是回过身一把将诸葛渊揽入怀中,道:“诸葛兄,你曾告诉我,君子立于世,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知道你毕生所求就是人妖两界的共存之道,所以我不得不走。你信我,三年后,我就回来,给你一个太平盛世。”
诸葛渊没说什么,只是浅笑着轻拍了拍他的背,道:“李兄,珍重。”
李火旺不知道的是,那天独立于海边的诸葛渊,望着茫茫海面上颠簸的小舟很久很久,直到那抹鲜艳的红彻底消失在视野里,都不舍得挪动半步。
诸葛渊回到竹屋里,想起少年人走路时一蹦一跳的,李火旺拿着做好的糖饼站在门外,脚步忽地静了,那抹笑着的残影也跟着消散了。诸葛渊的神色也落寞起来,他在屋里静坐良久,直到日落西山,月上枝头,似乎在等待某个人,但无论过去多少个日夜,那抹红衣始终没有出现。
“李火旺这小子真争气,先是一举灭了清风馆的丹阳子,随后从青丘一路杀到大梁,你猜怎么着,他那队伍里的傻大个居然是个皇帝,这会他们彻底在牛心山扎稳脚跟了,想来再过不久就能回来了吧。”虚年磕着瓜子道:“你当初真是没看走眼,是不是有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诸葛渊!”
她眉头一皱,诸葛渊身形一晃,扶住桌角才堪堪不倒。虚年一把握住他紊乱的脉搏,道:“这杏岛外的结界这么多年来都是靠你的妖力维系,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力竭而死的。趁早做个甩手掌柜,出岛去找你的李火旺去吧,不用多说,我知道你想见见他,藏的再好在我面前也是没有用的。”
诸葛渊笑着摇了摇头,道:“无妨,小生还想看到人妖共存的那一天呢。”
人不入世,俗事却饶不得人。
歪门邪教被李火旺杀得节节败退,更何况在高志坚这个当朝皇帝的加持下,原本动荡的世道居然真如奇迹般稳定下来。
远山清,浮云渺,垂眼望去,那跟十年前如出一辙的景象竟在此刻复现,连绵的船只一眼望去无穷无尽,这是十年前追杀李火旺的那批人,如今他们穷途末路,也要拉着旁人一起下地狱,尤其是当初一手救起李火旺的诸葛渊,他们更欲除之而后快!
“虚年,带上杏岛上所有人前去避难。”诸葛渊气定神闲地抿了一盏封存三载的酒道。
“你怕不是疯了!?”虚年道:“对面千军万马,你一个人能挡住什么?”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诸葛渊道。
虚年怒极反笑,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走。我不怕那千军万马,就怕李火旺那小子到时候追杀我到天涯海角。”
诸葛渊却笑了,道:“你何时也爱开这种玩笑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反扑,此战一胜,我们多年来的愿望也就达成了。”
“可你若是死了,人妖两界和平了又有何用?再者,人与妖,人与人之间永久的和平本就是一种妄念,有**就会有纷争,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无欲无求?”虚年不想同他废话,起身道:“这些年叫李火旺那小子占去了不少风头,我也去杀个痛快。”
诸葛渊喝下坛中最后一盏酒,起身紧跟而至道:“加小生一个。”
被四面围攻的杏岛此刻犹如人间炼狱,上岛来的人凶神恶煞得仿佛他们才是恶鬼,而这些向来自给自足的邪祟反倒不忍伤人,一个个被斩于刀下。
诸葛渊一扇将眼前人斩成两半,他面露痛色地看着一片眸中倒映出的烟火海,汹涌恨意顷刻间在他胸口凝聚,唇齿间犹且残留的酒香却又让他保持了片刻清明。
何为清净,何为仇怨?是人渡我,还是凭心自渡?
何为清明,何为酣醉?是酒醉人,还是人甘溺其中?
他的手隐隐发颤,正欲上前,却看到一抹血色道袍映入眼帘。
诸葛渊迟疑地看着那道近在咫尺的身影,真奇怪,才短短三年,他就觉得眼前这朝思暮想的身影既熟悉又陌生,甚至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红衣道人只略微一偏头看了他一眼,便一头扎进了混乱的战局当中。诸葛渊也欲跟上,只是他喉间一甜,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虚年扶稳他道:“李火旺那小子带人来了,他会处理好的。你就歇歇吧,再这么乱用妖力,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保你不住。”
这把火烧了整整一夜,待到东方破晓,战局已定。
诸葛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李火旺怀里,他抬手摸向那铜钱面罩,道:“你回来了。”
李火旺应了一声,搂紧他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诸葛渊轻微摇了摇头,随后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有趣的事,道:“你能不能再叫小生一声渊哥哥?”
其实“渊哥哥”这个称呼,自打李火旺长大些后就再没有这么叫过了,每每想起就觉得羞耻万分,更遑论如今这般状况。但当他看到诸葛渊如人鱼烛般发白的嘴唇时,便再也克制不住,俯首埋进他颈窝里,道:“渊哥哥……我好想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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