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晌午,周玹正欲步入椒房殿探望皇后,却见一个穿翠缥衫子的宫女在游廊尽头徘徊不定。
那宫女似是焦灼万分,却又不敢高声喧哗,只得踮起脚尖朝远处张望。
周玹挑起眼尾一瞟,认出那人仿佛是伺候常清念的,不由得停住脚步。
崔福在旁察言观色,立马轻咳一声,引来那婢女的视线。
承琴闻声慌忙转身,见是周玹,连忙下拜行礼道:
“奴婢见过陛下。”
“平身。”
周玹抬步走到近前,打量着承琴,淡声问道:
“你是常女冠的侍女?”
“是。”
承琴起身,恭敬回话道:
“奴婢承琴,自幼在府中侍奉女冠和姨娘,后来跟随女冠去道观修行。”
周玹见承琴额上挂着冷汗,神情很是忐忑,心念一动,不禁眯起眼眸问道:
“你家女冠呢?”
承琴忽然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禀告道:
“启禀陛下,女冠去贵妃娘娘宫里送经书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周玹闻言,清俊面容上登时起了些波澜,蹙眉追问承琴:
“何时去的?”
承琴心里惴惴,声音更低了几分:
“回陛下,已经去了近两个时辰。”
周玹也觉出事有蹊跷,常清念一向知礼识趣,应当不会无故在外面逗留许久。
前日常清念还同他提过去咸宜宫之事,只是他那时不知怎地被岔开心思,转首竟忘了多问几句。
思及岑贵妃素日便有些娇蛮,周玹隐感不安,侧首瞧了眼椒房殿的方向,终于还是落定心意道:
“朕去趟咸宜宫,你先下去备膳。”
那夜到底是他的过失,至少当下,他会尽力护常清念周全,免她在宫中无辜受累。
-
虽是白日里,咸宜宫正殿却紧闭着大门。
周玹方踏入宫中,便听得阵令人心惊的动静从里面传出。
那声音清脆而急促,像是竹条破风落在皮肉之上,伴随着女子压抑的呜咽声,听得周玹心头一紧。
赫然见到圣驾,守在殿外的宫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壮着胆子上前,期期艾艾道:
“陛下,贵妃娘娘正在里头训诫宫人,奴才这就进去通传……”
周玹是来寻常清念的,自不信这说辞,只沉声命道:
“开门。”
那宫人还欲说些什么,便被周玹一个凌厉眼神制止,顿时噤若寒蝉。
周玹不耐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崔福端着拂尘上前一步,亲自推开殿门请周玹入内。
殿门后,岑贵妃身边的宫女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待看清来人竟是当今圣上,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告罪:
“奴婢该死,奴婢不知陛下驾到,冲撞了圣驾,还请陛下恕罪!”
周玹并未理会那宫女,径直迈步跨过门槛,目光沉沉地扫视殿内。
只见常清念俯伏在一条红木长凳上,身上的羽裙正是周玹所赠,此刻却凌乱不堪,衣料在竹条剐蹭下抽出一缕缕细丝。
而站在常清念身旁的,正是岑贵妃宫中一个老嬷嬷。正高高举起手中的竹篾子,一下又一下狠狠抽打在常清念身上。
“住手。”
周玹见状立马喝止,再掀眼瞧向岑贵妃时,眸中已是沉凝如深潭:
“这是怎么回事?”
见周玹到来,岑贵妃忙从软榻上起身,摆手示意那行刑的嬷嬷退下。
岑贵妃娇媚的脸庞上带着几分慌乱,语气却强自镇定:
“皇上恕罪,妾身也是一时气急,这才命人教训常女冠几下。”
说着,岑贵妃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卷经书,指着其中一处淡淡血迹,娇嗔道:
“皇上您瞧,这经文是常女冠送来的,上面竟然沾了血点子。如此不吉之事,实在怨不得妾身气恼。”
“再说妾身不过是赏她二十竹蓖罢了……”
岑贵妃走过来欲挽周玹,不以为意地说道。
常清念闻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眼眶瞬间湿红,泪光在眼底闪动,却强撑着不曾滑落,只哽咽道:
“是臣女的错,冲撞了贵妃娘娘,还望皇上和贵妃娘娘恕罪。”
从不惹尘的洁纱沿着那截细白颈子滑落,无力地搭垂在地,更是激起周玹心中无限怜惜与歉疚——
如常清念这般清净绵善的女子,本不该卷进吃人的深宫当中。
周玹抬步避开岑贵妃,淡淡扫了一眼那卷经文,果然在角落处发现了一点殷红,不知是何人血迹,在素白宣纸上显得格外刺目。
周玹收回目光,却不曾理会岑贵妃,只转头看向那个嬷嬷,声音不辨喜怒:
“还剩多少?”
老嬷嬷被周玹一瞥,登时心惊肉跳,忙如实答道:
“回陛下,还有七下。”
他到底来晚半步,还是教这女子受了大半刑罚。
周玹拧起眉心,声音沉得发冷:
“常女冠还得回凤仪宫中侍疾,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
见周玹显然十分不悦,岑贵妃忙顺着他的意思道:
“皇上说的是,是妾身思虑不周。”
下一刻,周玹竟亲自俯身将常清念扶起,毫不避讳地替她理好凌乱的裙摆。动作轻柔郑重,仿佛在对待一尊薄脆易碎的琉璃盏。
岑贵妃看在眼里,笑容忽然顿住。旋即,又缓缓染上一抹玩味。
今日原是她与常清念串通好的一出戏,原本她还担心常清念自作多情,引不来皇上。
此时一看,方知皇上对常清念的态度确实不同寻常。
莫非常清念早便爬上了龙床?
怪不得有恃无恐。
岑贵妃心里暗生忌惮,却也有些畅快。她已能想见皇后得知此事后,该是何等气血逆乱,急火攻心。
岑贵妃面上多了几分真切笑意,命人给常清念递上一杯热茶,柔声安抚道:
“常女冠,方才是本宫气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
常清念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接过茶盏,目光短暂与岑贵妃相接,示意她按计划行事。
岑贵妃此刻心情大好,乐得顺水推舟,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好似大度地朝周玹福身道:
“皇后娘娘跟前离不得常女冠侍奉,不如皇上替妾身送她回去?”
常清念被两名宫女搀扶着,脚步虚浮,似乎连站都站不稳。整个人都半靠在宫女身上借力,愈发显得柔弱不堪。
听罢岑贵妃此言,常清念顿时泪眼盈盈地望向周玹,颤声推辞道:
“不敢劳烦陛下,臣女自己回去就是。”
周玹却不容常清念拒绝,只道:
“无妨,朕正好也要回凤仪宫探望皇后。”
说罢,周玹率先走出了咸宜宫。
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玉扳指已将指节硌得生疼。
若非知道此刻流露出格外的疼惜,于常清念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周玹绝不会避嫌遮掩,多半会直接抱她出去才是。
常清念见状无法,只得垂首跟上,在宫女的搀扶下,随周玹一同上了轿辇。
龙舆缓缓前行,常清念坐在周玹身侧,低垂着眉眼,一副柔怯恭顺的模样。
常清念轻咬丹唇,闷闷地说道:
“长姐这时候应是在歇晌,还请陛下不要声张,免得惊扰长姐养病。”
周玹瞧出常清念是强忍疼痛,在外面却也不点破,只体贴颔首道:
“朕已命人取了药膏来,待会儿让承琴替你上药。”
锦帕下唇角微挑,露在外面的杏眸却是惶惶潮润,常清念低声道:
“多谢陛下。”
-
为避人耳目,周玹特意命人停在角门外,而后挥止身后宫人,亲自将常清念送回偏殿。
直到发觉偏殿中寻不到人,周玹才想起承琴应是传膳未归。
周玹略一思量,抬眼望向常清念,淡然道:
“朕替你上药。”
“陛下不可——”
猝然慌乱之中,常清念顾不得礼仪尊卑,竟将周玹关在门外,声音里染着哭腔:
“万一被人瞧见可如何使得?”
“你再不让朕进去,可就真要被人瞧见了。”
周玹蓦然打断,竟是难得的不容置喙。
午后的凤仪宫中恰是慵困静穆,因着常清念要替皇后祈福,偏殿这边也少有人过来打扰。
可凡事都有个万一。
常清念拗不过周玹,也不敢和他僵持,终是半推半就地由着周玹推门进来。
须臾,面颊绯红的美人便被安放在榻上,轻缓褪去纱衣。
只见心衣系带紧贴着玉背,绕到颈后和腰际,结成一双槿紫蝴蝶。
“朕好似还送了你一身紫锦衣裳,怎地没见你穿过,是不喜吗?”
周玹语调平平,未沾染分毫欲念,目光寸寸梭巡,仿佛只是在看她的伤势。
用竹篾子抽打在人身上,刺痛虽深入骨髓,过后却只会留下红肿而已。
个中折磨,唯有受刑之人才知。
“那衣裳珠玉间错,太华贵了,臣女不敢穿。”
常清念花颊低垂,深映娅红,掌心中沁出几点香雾,晕湿薄衾边缘。
周玹深深看了常清念一眼,薄唇微微抿起。只觉这女子实在可怜,一番话听得他心里直发涩。
鬼使神差般,周玹默默探出手去。
刚要触上那副肌骨,却又忽地顿住。
迟迟未能等来周玹的触碰,常清念心如擂鼓,偷偷朝后瞄去,竟瞧见周玹已将扳指摘下,正要放去一旁。
前日在宫道上相遇之时,她被玉扳指冰得一颤,原来周玹留意到了吗?
趁着常清念还在出神的功夫,周玹已然重新坐回榻边。
指腹慢慢抚过鼓起的红痕,鲜嫩颜色上尚还翻滚着温热。六识相通,周玹忽觉喉中燥意难消,心口陡然沸烫得厉害。
正在这时,常清念余光瞥向窗前,只见外边似乎晃过一道人影。
常清念埋首在鸳鸯玉枕上,唇齿间忽然溢出细微破碎的泣音,故意引那听墙角之人想入非非:
“姐夫,好疼。”
周玹背对着窗外,未曾察觉有人接近。闻言暗抽一口凉气,不禁半垂眼睑,无奈笑道:
“既不在人前,就别唤姐夫了罢。”
景朝臣民大多崇道,周玹虽不痴信修仙长生之说,却也觉那些养身法子有一二可取之处。
是以周玹向来秉持清净安神,寡欲保身之道,从不曾有此为欲念所诱之扰。
可这女子仿若巫山神女在世,轻而易举便能引他沉堕高唐。
周玹承认与常清念的相处令他舒心,可他仍不解那日为何会在躲雨时意乱情迷,与妻妹有了不合时宜的瓜葛。
他也怀疑过那只被无意间打碎的香炉,可后来又未曾查出任何不妥。
似乎里面只是盛着女子惯用的熏香,恰如她此刻暗芳盈体,便是仍用着与那日一般无二的玉髓香。
周玹手指沾了药膏,柔缓地替常清念涂抹在伤痕上,竟分辨不清自己对她究竟怀着怎样一种情愫。
是怜惜?是愧疚?还是……
“陛下,这膏子怪凉的。”
常清念背脊轻抖,似乎难忍惊疼,音调婉转泣颤。
周玹手指一顿,嗓音微哑地哄道:
“凉些你不也舒坦?”
常清念没应声,只娇柔断续地哭喘,非但不惹人厌烦,倒像是只温软的小钩子撩挑着男人心缝。
一墙之隔的殿外,本该安然午睡的皇后,此刻却扶着宫女的手立在廊下。
听着里面传出暧昧不清的响动,皇后霎觉浑身血液淬冷地奔涌,在心口凝结成锋利冰锥。疼痛如附骨之疽,流淌进四肢百骸。
屋内两人都着意压低了嗓子,可那些话仍是一字不落地传入皇后耳中。
皇后听见里面衣料窸窣,随后又是周玹分外温柔的声音:
“朕迟早是要给你名分的,不如早些册封,省得旁人寻你麻烦。”
“多谢陛下恩典,只是长姐仍在病中,臣女怕她知道了会多心,还是再缓缓罢。”
常清念拢起衣衫,小心翼翼地贴近周玹。见男人悦纳,这才用秀气小巧的鼻尖轻轻蹭了蹭他脖颈,呢喃道:
“左右这些时日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一时。”
周玹正是顾虑此事会刺激到皇后,才迟迟未给常清念名分,此时见常清念乖巧懂事,不由叹道:
“委屈你了。”
屋外,皇后脸色霎白如纸,捂着嘴踉跄后退,几乎要栽下台阶,委倒在地。
字字句句皆是分明,皇后如何听不出,二人绝非一朝一夕的情动。或许是三两月前,又或许是一年半载,他们早便已经暗通款曲。
只有她蒙在鼓里,自恃高贵。
事到如今,究竟谁才是那个跳梁小丑?
常清念垂眸掩去眸中精光,暗自摩挲了下湿润的指尖。
方才伏在枕上时,常清念伸指蹭过檀唇,悄悄揩下些微口脂。
此刻她手指微蜷,好似不经意般搭在周玹袖口,轻轻抵搓了一下。
殷红唇脂沾染帝袖内缘,偏又无声无息,教周玹自己也察觉不出。
可若拂袖抬手间,那抹红便会落在对面之人眼中,端的是殊艳入里,风月昭彰。
瞥见承琴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常清念了然皇后已经离去,便轻轻退出周玹的怀抱,婉声道:
“陛下,长姐许是快醒了,您先过去瞧瞧罢。”
光听到声响算什么,总得教皇后亲眼看清她与周玹有染,方才不算辜负这番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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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如下】
十一岁进宫那年,尚盈盈因没钱贿赂掌事,只被分去伺候先帝爷一个小小宝林。
六年里,尚盈盈见主子得宠又失宠、从天真到疯魔,最后先帝驾崩时也不过挣得个才人位份,最终一条白绫葬送性命。
尚盈盈深觉后宫实在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只盼着四年后能离宫归家。
新帝即位,尚盈盈攒下银两贿赂太监,但求谋个清闲差事,可是怎地竟被拨去了御前伺候?
从此,宫中皆知御前多了个貌美温柔的玉芙姑姑。
但凡见过玉芙的宫妃,无一不道她杨柳腰,狐狸眼,天生的妩媚风骚样儿,怕是没几日便要爬上龙床。
谁知半年过去,也不曾见后宫添个新采女。
又有人传言,玉芙姑姑放着御前宫女不当,竟要去考取六局女官。
嫔妃们这才松了口气,只道从前错怪了玉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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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一日,走投无路的尚盈盈跪倒在晏绪礼身前,宛转娇啼道:
“陛下,奴婢求您垂怜。”
晏绪礼垂眸懒观,徐缓倾身搦来一截芙蕖细茎,长指怠抚,剖剥莲衣。
他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饶过她,既然这回是她自己说的,那便莫要怪他不放过。
只是晏绪礼也不曾料想,那年仲夏御书房里,兴之所至牵起的冰凉柔荑,竟是牵了一辈子都放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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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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