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佳已经三个多月没有给我寄信了。接不到她的信总令我焦躁不安。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各种猜测层出不穷,搅乱了我的思绪。果然,在最终寄来的信中我得知,她恋爱了。这对我来说仿佛当头一棒。
她给我描述了恋爱中的甜蜜、忧思、患得患失等等,仿佛完全陷入了这件事之中。我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内心竟产生了厌恶的情绪。一方面,我很生气,气她自己,也气她遇到的那个人。不用知道他的任何信息我也坚信,他配不上她。另一方面,我恨她背叛了我对她的想象。她不是要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吗?不是要过更独立、潇洒的人生吗?结果呢?她就要被别人如此牵动心绪了么?一直以来我所羡慕的、我所努力模仿的她身上的优秀品质——自信、自我、独立等等,突然间淡化了。她也不过如此,我气愤地心想。可转念一想,恋爱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啊,尤其对于她这种美丽优秀的贵族小姐来说。我在气什么呢?我不愿承认我在气什么,甚至潜意识里知道我其实也没有生气,我只是吃醋了。我单方面地、霸道地断定,她让我失望了,她背叛了我们的情谊。
在那之后她又给我寄过几封信,回信中我总是以工作繁忙为理由匆匆应付几句。她那么敏锐,不可能不会注意到我文字中的情绪,但她并没有因此停止告诉我那些事情。我陷入了悲观的情绪中。后来,我干脆不给她回信了,她也不再寄信了。
断联后我不再生气了,但心好像也空了一块,能让我开心的事情变得特别少。
黛西很敏锐地发现了我的低迷情绪。一次排练结束之后,她一反往常地、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喝酒。我答应了。
我来过黛西家很多次,每次一坐下就开始讨论各种演出事项,没太关注她家的陈设布置。这次一来我才发现,她家变得整洁了许多。波斯猫也有了私人空间——一个用旧木盒子和软垫子做成的长方形小窝,它骄傲地扬着脑袋,再也不和我抢沙发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收拾东西了?”我问。
“咱们上次巡演结束后,我累得要命回到家,发现各处都堆满了东西,连睡觉的地方都快没有了。就从那时开始,我学着一点点归置物品、打扫房间,慢慢就收拾出来了。”
“奇怪,我之前来你家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呢。”
“很多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一些细节已经发生改变了。”
黛西拿来两瓶葡萄酒,一瓶威士忌,以及果盘和熏肉。
“你喝哪个?”她问。
我指了指威士忌。黛西给我倒了小半杯威士忌,自己却倒了葡萄酒。
“你不是只喝烈酒吗?我还以为葡萄酒是给我准备的。”我嘀咕道。
“我现在喜欢上喝葡萄酒了。”黛西摊了下手,“你瞧,你又没注意到细节,我已经有段时间不碰烈酒了。”
“好吧,”我端起酒杯,“黛西,为你有了新的生活习惯而干杯。”
她轻轻碰了下我的酒杯,在对面坐下。
“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我犹豫着看了她一眼。
“请问。”
“你一直是一个人吗?”
“什么意思?”
“嗯……你恋爱过吗?”
她抿了口酒,“亲爱的,我谈恋爱的时候你还在玩玻璃球呢。”
“什么样的人会被你喜欢呢?”
“男人和女人,只要是我认为美的。”她坦荡地答道。
我为她的坦荡感到惊讶,却又觉得这正是黛西会有的回答。
“不过,不仅要外表美,还要这里美。”她用食指轻轻点了点心脏的位置。
“听谢尔盖说,你曾经为好几个女歌手写过作品,你喜欢她们吗?”
“当然,她们可是我最初创作的动力。”黛西顽皮地挑了挑眉毛。
“那为什么分开了?”
“她们都渐渐嫁人了。”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我的目光落到了钢琴上摆着的那幅陌生女人的照片上。看得出来,相框被新擦得很干净。
窗台上突然飞来一只鸽子,波斯猫一个机灵想要扑上去,鸽子飞了。
“你想过结婚吗?”我继续问道。
“我不会结婚的。”她语气平静且坚定。
“为什么?”
“婚姻的受益者只有男性。而且,现实生活中幸福的婚姻太少了,就算一对夫妻表现出幸福的样子,谁知道他们内心真正的感受是什么样的呢?我曾经有一位同行前辈,他也是剧作家,她的妻子是一位作曲家。这位丈夫平时工作繁忙,他的妻子为了家庭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全心全意照顾丈夫的工作和生活。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剧作家创作颇丰,在业界获得了非同凡响的声誉,而他的妻子为了生了十三个孩子。外人无不称赞这位剧作家和他的妻子,认为他们是最完美、幸福的一对。可人们在称赞这位妻子的时候,是把她作为著名剧作家的妻子而称赞的。没人记得她曾经也是一位优秀的作曲家。而且,几乎没有人提及这位妻子生养了这么多孩子的辛苦以及她放弃自己事业的无奈。没错,说不定人家心甘情愿这么做,是我在这多管闲事。可设身处地地想一下的话,她真的没有过一丝的后悔、无奈吗?为了所爱的人就一定要牺牲自己吗?一定要牺牲女性吗?这是真的幸福吗?反正我无法理解,永远无法理解。这还只是一个例子,还有成千上万不知名的‘妻子’在婚姻的水深火热中煎熬着,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我理解你所说的一切,因为我的母亲也是这那样一位妻子,只是她比剧作家的妻子更可怜可悲,因为她的牺牲并没有换来我继父的爱和幸福的婚姻,她一辈子都生活在苦难之中。她去世的时候躺在一张堆满破衣服的床上,我继父甚至没有为她举办葬礼。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死掉了,没有人记得她,除了我。其实,我对她的印象也已经模糊了。”
“对不起,让你回想起了伤心事。”
“没关系,都过去了。”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黛西慢悠悠地摇着高脚杯。
“没有。”我匆匆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又沮丧地耷拉下脑袋,“是的。”
“我猜,和那位公爵小姐有关吧?”
“嗯。”
“发生什么了?”
“我突然不知道什么是爱了。黛西,爱是占有吗?”
“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对我来说,爱是很私人的事情,或者说,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你会爱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在一起的人吗?”
“会。”
“值得吗?”
“值不值得只有自己知道。反正,在我看来这是一件挺酷的事情。”
“这样的话,你怎么判断自己爱得是真实的对方,还是想象中的呢?”
“时间会给出答案。年轻时我总是爱上幻想中的人,经历了一些痛苦、离别,我才明白,应该爱具体的人。可是爱具体的人比爱想象的人难多了。因为你要接受他的普通,他的世俗,他的一切缺点——懦弱、胆怯、自私等等。总之,你要透过那光鲜亮丽的外表看见最真实的、甚至是不堪的人性,然后仍愿意接受这样的他,不是那么容易的。”
“既然这么辛苦,为什么人们还是会为了爱情奋不顾身呢?
“因为爱是使人迅速成长的捷径。你在爱别人的过程中经历的那些小鹿乱撞、欣喜、害怕、犹豫、自卑、期待、向往、跌落深渊、痛苦、释然会在你的身体里孕育、成长,使你成为全新的自己。外人可能看不出来区别,但你自己一定能感受到。我有时候想想二十岁时候的自己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呢?不同还是挺大的。曾经我很希望能回到二十岁,现在不这么想了。”
“你害怕离别吗?”
“以前总是怕,现在好一些了。”
“为什么?”
“因为别人的离去与否并不由我的意志决定。小时候我总是处于恐惧的状态中,我不常见到父母,每次好不容易见面,我就开始害怕他们会马上离开我。可害怕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最终还是抛下了我。儿时产生的这种害怕情绪支配了我很久。后来,我即使进入了亲密关系也总是处于恐惧之中。我害怕恋人的离去,对对方充满了控制欲,那些年我感觉自己很糟糕。又过了许久,当我慢慢接受了所有人都会离开的事实,我就变得不害怕了。公爵丧宴那天,公爵夫人的言辞又让我回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情绪稍微不稳定了一下,才会对你说那些话。亲爱的,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我,跟我说一声就好,不要悄悄地走掉。”
“我不会离开你。”
黛西把食指抵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不要说那么早,我相信时间。”
夜已经深了。酒过三巡,黛西精神尚好,而我已经有了醉意。我在她家的长沙发上躺下,她给我拿来了毯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指着钢琴上的照片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黛西的眼睛闪过一抹不自然,但很快便被她熟练地遮掩了过去。
“一个朋友。”她简洁答道。
她给我盖上毯子,我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手。那双我几乎每天都会看到的双手,那双由于长期弹琴变得并不纤细柔软的手,我却仿佛第一次触碰到一样。我们相处那么久,但黛西对我来说却一直像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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