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的白氏布行,是京城中最热闹地方之一。
京城人大多非富即贵,而富人自然不会嫌弃衣服太多,往往只会感觉不够,这点倒是与现代一样。
“泥馆掌柜,你可晓得十七王爷?”
姚七福端起茶盅的盏托,缓慢地移至唇边,微抿上一口,霎那间唇齿间充满了淡香,不愧是好茶。
“不知。”
布行的绣工莫春,并未因姚七福的疏冷而打消热情。
她自顾自往下说,“听说啊,十七皇子荒淫无道,竟然敢抢当今皇上的宠妃,与其,”说到这里,莫春探出半个身子,在姚七福耳边轻喃,“行苟且之事,还被宫里太监给抓了个正着。”
一向不喜欢八卦的姚七福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好奇。
这不想到于弟弟与嫂子当着哥哥的面上演了一场“活春宫”?
其实详读古籍,就会发现古人并不比现代人保守。
周迢在屏风后换衣,正巧听见两人的对话。他手中的动作没停,眼里的戏谑却越来越浓。
穿戴妥当,他绕出屏风,走至姚七福面前,双手张开,“怎么样?好不好看?”
姚七福抬眼打量一眼,疾速收回了目光。
这岂止是好看,简直就是行走的模特好吗?
明明周迢不过穿了件普通至极的朱红宽袍,但架不住他身形佳。
健康的小麦色肤色未与明艳的朱红色产生任何违和感,反而十分吸睛,再加上他蹦跶来蹦跶去的动作,活脱脱一开屏的花孔雀。
“莫春,银子在这儿,我先走了。”
姚七福拿出碎银后便走了出去,周迢在后面不死心地问道,“难道不好看吗?”
“我觉得甚是好看。”
周迢回头,看向莫春,“你的眼光比她好。”
急忙追赶上姚七福,一路上叽叽喳喳,极其破坏刷哥的美感。
互联网姐妹果真不欺人,安静的美男子才好,像这种话痨嘴碎的,真的烦。
—
两人一个步伐匆匆,一个唠唠叨叨地来到雪晚戏楼。
“你觉得我这……”
“安静点!”姚七福压抑地爆发道。
周迢挑挑眉,似在满意姚七福的反应,“好,好,我不说了。”
姚七福翻了个白眼,走进戏楼。
眼下正值未初,人们都在生活,戏楼的伶人也在为晚上的表演做准备。
姚七福走到正在指挥下工的韩叔面前,“能否见一面你们的楼主?”
韩叔上下打量姚七福一眼,是个样貌普通的女子,他挥挥手,“娘子请回吧,我们招满伶官了。”
“小女子不是来求伶官一职的。”姚七福知道韩叔是误会了,说明来意,“我是来个戏楼提供戏本子的。”
韩叔闻言一顿,放下手中的木椅,“你有本子?”
“是的,”姚七福将袖子里的宣纸折开,递给韩叔,“这些是我写的一些话本子,想卖给戏楼。”
韩叔淡淡地瞥了一眼,冷哼,“娘子家中已经落魄到要靠女子卖艺为生了吗?”
姚七福没想到他会说这话,手不由地蜷缩起来,“此话怎讲?”
“男子出门养家,女子相夫教子,乃千年不改之传承。”韩叔鄙夷地看着姚七福,“娘子如此抛头露面,上来便逮着一男子问话,不觉得不妥吗?”
姚七福懂了,说来说去还是受封建思想的影响。
她自幼学习非遗,对历史少不了一定的研究,她很敬佩聪明的古人,但古人束缚女性思想这一点,她表示十分不理解与厌恶。
“先生,你没理由看不起女子。”姚七福将宣纸重新放回袖口,这样思想的人断断不可能演好她的戏。
戏都演不好,那她的影视泥塑盲盒也就无望了。
“你这娘子怎么说话呢?”韩叔被一小女子说教,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要知道你眼下是有求于我,我是为你好……”
“谁说我是有求于你?”姚七福反驳,“我就不信全京城就你这一家戏楼。”
“还真别说,全京城的戏楼只有我家生意最好,其他皆是惨淡。”
姚七福只想赶快离开。
她来错地方了,这种不尊重人的楼主怎么可能导演出好看的戏?
然,心中对他话里话外对女性的瞧不起难受至极。
还有一步便要踏出戏楼,她选择遵从内心,顿住脚步,说道,“先生可能孤陋寡闻,人起初是母系社会。你所瞧不起的女子,也是生你育你之人,所以,退一万步来说,你大抵也瞧不起自己。”
韩叔何时被人这么说过,气急了,手悬在半空,“你……”了半天,却不得不承认姚七福说的事实。
旋即,他很快冷静下来,厌恶地甩袖道,“一个长相丑陋的女子,也配踏进我戏楼,小五,以后眼力好点,这种人进来只会污染我们。”
姚七福全身仿佛坠入冷窖,手指头都动不了一点。
原来无论现代人还是古人,都在意她的容貌。
是啊,她多丑啊,她实在太丑了。
“你什么意思?”一直在姚七福身旁没哼声的周迢发话,“楼主的意思是,进戏楼前还要看容貌?”
韩叔看周迢人高马壮,眼神浮现出杀意,立马就怂了。
但当着全楼的面子,他还是挺直了背,冷哼后转身去了后台,啐了口唾沫,“真娘的倒霉,竟遇见两个打秋风,我呸。”
外头金乌高挂,姚七福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
周迢自是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也知道是什么原因。
“古人云,‘人不可貌相。’
只有最无能之人,才会以貌取人。”
姚七福明白他是在安慰自己,抿唇淡笑,“多谢。”
“你心情好点了?”周迢走到她面前,将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半蹲下,凑近,“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发水了没有?”
姚七福对于他的靠近,本能地后退一大步,将不对劲的气氛掐掉,“我没哭,你放心。”
这倒是实话,她真没有哭。
泥馆还要靠她撑起,重活一世,她不会那么敏感脆弱。
“什么叫‘我放心’?’”周迢不满,“身子是你的,情绪是你自己才懂得,他言以及他人的看法并不重要,不要委屈憋屈了自己才是真。”
姚七福头回听这样的话,抬起眼皮向他看去,看到的是一双真诚的眼眸,眼里并没有嘲讽。
是啊,自己了解自己才是天底下头号大事,他人的看法与评价并不重要。
姚七福收回视线,点点头,沙哑地回应,“知道了。”
周迢看她气氛确实没刚才那么压抑了,微微顿了顿。
她真的好哄,他还没使绝招呢。
但往往好哄的人,也是容易拧巴至极的人。
“走吧,我饿了。”
姚七福掂量了下钱袋子,本来还准备今日能增加重量来着。哎,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
姚七福看周迢跟了自己一天,“你想去哪儿吃?”
“我想去哪里都可以吗?任点?”
语气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吊儿郎当。
姚七福学会不搭理,抬脚往前。
周迢连忙追上去,“你说是不是啊?没骗我吧?”
姚七福一句没应,直接领他领一间小面摊前,点了自己的,然后随意周迢,自顾坐在一处角落,望着快下山的太阳发呆。
她有时候会想,此时的太阳和现代的太阳会有什么区别?这里的太阳会不会记住她曾经存在过?
“在想什么?”
周迢的话拉回姚七福的思绪,放下撑右脸的手,习惯性地捋了捋左侧的刘海。
“我能否看看你纸写的内容?”
“嗯,可以。”
姚七福爽快地拿出,本来也不是很什么“商业机密”,他想看便看吧。
周迢致谢接过。
展开宣纸,字并不好看,但胜在工整。
起初他不过无聊又想和她说说话,才说这个请求,潦草一目十行地看。
然越看,他越发沉陷在此话本的格局之中。
太大了。
话本并没有传统中对女子的各种束缚,没有英雄救美,反而是女子凭智慧拯救了朝代,化解了危机,救赎了男子。
这是从前从未看到过的类型。
老套的话本里女子永远是个被迫推着走的人,有时还会妨碍男子。
所以,当周迢看完整个故事后,他内心的震撼不言而喻。
再次看向又在望着太阳发呆的姚七福时,与脑海中某道身影重叠,心里有了丝丝异样的倾慕。
这种倾慕并不是情愫,更多的是敬佩。
原来除了她,还有第二个认为不是世间所有女子都理应活在男子羽翼下的女子。
“小娘子,不若让我来这话剧吧?”
姚七福刚吸溜一口面,被这话惊得差点喷了出来,“你说什么?”
周迢大大方方地表明自己的想法,“你请戏楼的人也是请,而且我自认为长得还不错。”
经过几日的相处,姚七福深知周迢的自恋,虽然他确实有资本。
“再说吧。”
周迢笑笑,没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退就是进,将话本子还回去后,也开始吃面。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姚七福点点头,并感兴趣。
就算他说了,八成也是个假名。
“我叫周迢,迢迢牵牛星的迢,小娘子知道怎么写吧?”
说着便拎起茶壶,倒了些水在桌面,手指微微沾水,一笔一划写出一个很有笔锋的“迢”。
秋日气温不高,但也不低,一阵风吹来,带走最后一捺。
“我叫姚七福,数字七,幸福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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