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尽头,门缝泄出阳光。
奉行带队迎上光亮,身后条条细影错落。离洞门还有五丈时,她听到异响,立即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孤身蹑足向洞门靠近。
两丈。
一丈。
五尺……
门前五尺,她突然快步前跨,握提铁钉突刺。
砰!铛!
须臾之间,洞门骤开,天光奔涌,火花迸发。
铁钉长剑交锋。
千钧一发关头,长剑倒转,一只手强有力地制住铁钉,她被定在原地。
哗啦啦——
骨碌碌——
熟悉的响动叩在她心头,先于面容述明来者身份。
赵结。
浮光摇曳,时光如滞。
他背向天光,面容阴晦,周身笼着浓重血气。
滴答——
剑刃挂血,血珠滴落。
奉行眨眨眼,目光飘向赵结身后。
日光灿灿,天地反而变得模糊。她依稀看到,辉光里杵着群破衣烂衫的人,躺着群横七竖八的尸。
像是在救她。
猜想浮现,她的精神不由自主地松懈,疲惫如潮水般涌进四肢百骸催她休息。但还不能休息。她勉力打起精神问:“还能信你吗?”
这句话说得格外得轻,就像人垂死时的呼吸。
滴答——
铁钉悬血,血珠滴落。
那是赵结的血。
兵刃交锋,格挡挑开都可能伤到对方,所以赵结选择徒手去抓。未及收起的念珠被挑断,划过掌心的血痕裂至掌根,身上又添一道伤口。
一路从夏城杀到此地,他不知砍了多少人,溅了多少血,累了多少伤,从没觉得痛。可听到奉行说“还能信你吗”,他忽然觉得很痛。
掌心痛。
握着同一根铁钉,他能感知到奉行在颤抖,极其细微的颤抖传至他掌心,犹如山崩地裂,震痛他的伤口。
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见到他们本可以安心放松下来,然后庆幸获救或者埋怨责怪。实际却是强撑着遍体鳞伤的身躯,低声下气地问他——还能信你吗?
是心痛。
这句话比铁钉更尖锐,轻而易举地刺痛了他。
因为相信过他,吃了亏、受了伤,所以怀疑他,但还肯再信他,才会如此发问。
即便他到夏城后事事隐瞒,即便他眼睁睁看她赴险,即便他与她背道而驰,她仍旧愿意相信他。
她向来如此,赤诚真挚,至情至善。
她的相信是利刃,足将他千刀万剐。
他希望自己能无怨无悔地希望她不要相信,但事与愿违,他如愿以偿地自私自利地回答:
“可以。”
铁钉上对抗的力道应声消退,奉行双臂松垂向后倒去。
他伸手托住了她。
如同刚刚不堪一击的微末“希望”,现在他“惭愧”得无地自容。
分明期盼窃喜她会再次选择相信,还要惺惺作态地伪装。伪装信手拈来,越发彰显他虚伪龌龊、下作卑劣,卑劣得无以复加,卑劣到自我厌弃,却无耻地渴望光明。
他托起她靠近自己。
掌与背紧密贴合,嶙嶙瘦骨几乎能嵌进他伤口。奉行曾是他见过最高挑矫健的女子,现如今,一只手掌就几乎能覆盖她整个后背。
原来,她已比他以为的更加瘦弱。
他万分珍重地按她入怀,扶她枕靠在他颈窝,脸颊轻轻贴磨着她额头。
洞门外不合时宜地闹哄起来,跟随他赶来救人的熇州百姓解决完看守,围在洞前担忧地询问奉行状况。洞门内还有支队伍,正鬼鬼祟祟地靠近。
积蓄的怨怒瞬间爆发,杀气在洞内肆虐,他静静抬剑,剑尖所指处,侍者们惊慌后退。
“别杀他们。”
汹涌的杀意顷刻间烟消云散,他漠然瞥过那群侍者,收了剑,抱起她呢喃低语:“放心,睡吧。”
山风卷来乌云,未至黄昏刻,天色已幽冥。
回城路途颠簸难免磕碰,熇州百姓就在近处搭起营帐。追随而来的侍女们自告奋勇,手脚麻利地扫净尘土,铺出床榻供奉行安歇。
她睡得昏沉,却仍握着铁钉。
赵结割断被血浸透的纱布,试图抚平她的手掌。
下一刻,铁钉抵在他颈上。
他惘然垂眸。
奉行双眼微睁,眼神空洞虚无,仿佛在说这只是本能的防御。
但他捕捉到了,她眼中那电光石火一样飞逝的情绪。
一经回想,心乱神慌。
那情绪跨越二十载生死岁月,第二次吞没了他。
而第一次,来自他的母亲。
那时他小小年纪却接连经受被姑姑囚禁、被爷爷废黜、被叔叔欺侮、被父亲抛弃的打击,他怀疑所有人,后来漠视所有人,最后固执地封闭自我,对身外万事置若罔闻。
也包括母亲。
所以最后那日,他没能发现母亲已经油尽灯枯,照旧无动于衷地装聋作哑。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初九。
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母亲却破例过来找他。
潮湿窒闷的九月初九,他站在水缸前发呆。
平静的水面下沉着他一只鞋,他要在打水的沙弥回来前捞出鞋。但他不想靠近水面。前几次,他刚一弯腰就被人按进水里喝一肚子水,他很讨厌这样喝水。
树间寒蝉微鸣,他的余光映见树影,树影罩住母亲。
母亲向他走来,佝偻着腰,走得很慢很慢。
母亲背着卷草席,是被草席压弯的腰。
水面依然平静,秋风无故缺席。
母亲来到他身边,缓缓解开身上捆扎的绳子放下草席。但母亲的腰更弯了,弯弯地探进水里。
水面动了,一圈圈的涟漪,一层层的波浪。
涟漪圈里捞出只湿漉漉的鞋,母亲把鞋拧了又拧,在怀里擦了又擦,每使一分力就要停下来喘一喘。但鞋还是湿的,水被拧出会有眼泪填补,所以鞋依旧潮湿。
乌青的脚穿好潮湿的鞋,闷闷的,就像初九的天气。
母亲歇了一会儿,伸出手指碰了碰他手里的念珠,却没像往常那样问他“一串珠子有几颗”。
母亲没有说话,静静歪在草席卷上。
秋风迟来,吹起母亲的衣摆。母亲睁了睁眼,然后缓缓合上,再没睁开。
那是母亲看向他的最后一眼,眼中残余的泪水和情绪淹没了他。
母亲爱他,这一眼理所当然是爱。
他一直这样以为,二十年来,从未忘记,从无怀疑。
直到此时此刻,铁钉抵在颈间,他恍惚了。
同样的情绪,同样将他淹没。他直觉是恨,他不能相信她会爱他,可更无法接受母亲恨他。
还是说爱恨本就如一,都是这样,太深太累太不甘心。
拇指捻空,他怔怔抬起手,手里空空如也。
一道暗红的伤痕翻卷着,像在嘲笑他没能抓到答案,还弄丢了念珠——母亲留给他的念珠,她曾一颗一颗找回的念珠。
“太子殿下,”御医风尘仆仆赶到营帐,“容微臣为归娘子诊脉。”
他没有应答,木然地让出位置,直愣愣走出营帐。
帐外天光熄灭,天地幽暗。
雷声隆隆,震耳欲聋,他犹未回魂。
当夜下了场暴雨,帐内溽热难捱。侍女打扇送风,半卷门帘。月亮被雨水洗刷干净,清辉照进帐中,照进她梦。
她梦到从前。
病榻前,她握住男孩的手,郑重其事许下诺言。
张湍立在屏风后,等她说完才现身,一言不发地带她跪进钦安殿。预想中的宽仁并未施舍给她,相反,赵令僖听完前因后果勃然大怒,罚她在宣天阁前跪思己过。
她心里委屈,拗着劲不肯讨饶,当下就领命去宣天阁跪好。
烈日炎炎,汗透薄衫。
她被晒得头昏脑涨,面红耳赤。张湍看着于心不忍,撑伞给她遮阳,同时劝她低头认错,说是等赵令僖气消,这事便就结了。
她不吭声,跪得更加笔挺。
张湍无可奈何,只好回去找赵令僖求情。
她偷偷回眼瞟向身后,三瞄两瞄没见到老师的影子,便大胆地转头去看,正撞见赵结在宣天阁门前路过。
赵结在门前驻足,瞧了过来,她急忙回头跪好。
等她再看时,赵结已经离开了。
不久,赵令僖身边的宫人传来口谕,罚她杖刑五十。她不可思议地再三确认,宫人不厌其烦地复述,最后告知她,圣上额外有令,此次由太子监刑。这是在提醒她,没有人能帮她蒙混过关了。
赵结适时现身,带来内狱司刑。
杖刑五十,任是身强体健也必伤筋动骨,稍有不慎就会变成杖下亡魂。
自她被召进宫至今,赵令僖从未对她施过这样重的刑罚。宫人悄声递话,说张相正为她求情,让她莫要赌气,好好认错,这罚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想起对男孩的承诺,她倔强地摇了摇头。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绝不毁诺。她没赌气,她是知道必定会因这件事挨顿罚,区别只在罚轻罚重而已,只是没有料到会这么重。
宫人见她固执,只能无奈叹息。
司刑们把她架上刑具,结结实实打满五十杖。
受刑很痛,初时她盯着赵结,腹诽暗骂,心道定是赵结状告她没跪老实,她才要挨这重罚。后来痛得狠了,心被痛觉填满,没空再骂,被迫消停。
五十杖终,天旋地转,她体力不支倒在滚烫的地面。昏昏视野里,约是师兄来到她身边,揽她在怀里。
憋忍许久的眼泪顷刻间涌出,她万分委屈地告诉师兄,好疼。
“疼……”
听到奉行梦中呓语,守在床畔的素缘猛地睁开眼。
“好……疼……”
声音有些含糊,但的的确确是奉行在说话。
素缘彻底醒了神,搁下蒲扇,拍醒照看药炉的侍女,自己匆匆离开营帐寻到赵结。
已是后半夜,赵结未眠,正对着那根铁钉发呆。
御医来后,她似乎确定了身旁是友非敌,终于松开这根铁钉,彻底陷入昏迷。
诊脉开方,处理伤口。
等衣衫褪尽,侍女们骇然发现,她身上的伤不计其数。
有跌打损伤,有刀箭创伤,还有野兽撕咬。最严重的要数掌心的贯穿伤,患处溃烂,皮肉翻卷,白骨外露,伤口边缘极不规整,非是反复撕裂所不能致。
凶器就是这根铁钉。
他用铁钉划开左掌伤痕。
抓不到答案,弄丢了念珠,心海干涸虚无,只能用痛来填补,只为获得刹那满足。刹那过后痛意消退,空落落的无所适从,于是一次次划烂伤口,一步步沉迷其中。
“启禀殿下,归娘子说话了!”
这个消息比痛更令他欣快,他迫切地回身追问:“说了什么?”
“归娘子说:‘好疼’。”素缘欢喜报信,话说出口才惊觉不对,登时脸色煞白,跪地叩首再作请示,“安神香能减缓疼痛,不知是否要给归娘子点上?”
今天灵机一动,给男女主取了CP名——杰(结)尼龟(归)[狗头]
奉行[墨镜]:归壳超硬[撒花]
老赵[化了]:下次不要再动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第 66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