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夏日,暮色四合,树林里到处回响蝉鸣。
聂时往走得极富规律。他慢慢悠悠向前走,一步一晃,每一脚都踩在月亮照下的光斑上。
虽然是夜晚,空气里还残留着令人心焦的灼热感。
树林蓊蓊郁郁,黑影幢幢,他身旁的小厮满头大汗,跟他仿佛处在两个不同的时令里。
小厮名叫石历,谐音食栗。
听府里嬷嬷说,这名字还是他被牙婆卖进聂府那年,因为女主子爱吃栗子给他取的。
这着实不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寓意也不好,无奈主人家喜欢,石历只得受了。
不过他得这名字的时候人还很小,堪堪能够照顾人的年纪,对于名字这东西谈不上喜恶,如今叫了这么多年也就习惯了。
但是。
石历心想,无论再过多久,他也不能很好地适应他家少爷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性——这着实让他每天都陷在水深火热的煎熬当中。
譬如这一次。
彼时他随他家少爷走在街上。
那时分,聂时往刚结束一个酒局,喝得醺然,捏着把折扇叫上他,便到镇子里闲逛醒酒去了。
二人到沐瓷镇时间也不久,才四五日光景。
头几日,聂时往一直待在姑母家中,同她细细讲了这些年聂家的一些情况。直到昨个儿,才堪堪出来溜达了会儿,结交了三两酒友。
聂时往这次出门游历,来到沐瓷,一半是受了父亲所托,叫他到江南来给姑母捎封家信,希望她能够回京探望双亲。聂时往知道这里头未必没有祖父的意思。
当年姑母出嫁,他们父女俩闹得不可开交,祖父扬言再没有这个女儿,态度强硬,后来听见姑母名字就炸。
近些年再听祖母念叨女儿,却是不声不响起来。
聂时往喝得迷糊的脑袋里正想着如何开口告诉姑母他此行目的,便被河岸兜头吹来的暖风浇了一身,原本微醺的酒意涌上脑门,脑袋糊一团浆糊。他索性不再想,脚下漂浮地一步一晃向前走了。
沐瓷处于江南水乡,傍晚温暖和煦的微风吹得石历舒服地眯起眼,可他丝毫不敢松懈,守着他一晃一扭的少爷走得亦步亦趋。
前头有人在树底下摆了张桌,周围人或坐或站围成一圈,有人扬手醒木一拍,原来是在说书。
聂时往是个爱凑热闹的,他几步走上前,停下,隔着人群侧耳听起故事来。
说书人今日讲的是个道士抓鬼的故事。
听说这个故事并非是他胡编乱造,而是由真实事件改编,就发生在几十年前的沐瓷镇上。
因为过饭点不久,这书也才刚开始说,因此聂时往津津有味听着,不时咂嘴,颇为赞同的模样。听到妙处,他还会将折扇一拍,砸在手心,大声叫好。引得围观群众也比平日热情许多。
但石历没觉得这故事有多好,他想平时跟着少爷在那些茶馆里听书,那些才是个顶个好。
说到妖魔鬼怪,他又想起他上一次听的《西游记》。
唐僧没认出漂亮姑娘是白骨精变的,怪罪悟空滥杀无辜,打死了姑娘,就把悟空赶走了,然后唐僧就被妖怪捉走了要吃。
没了悟空,那个猪八戒和沙和尚该怎么救唐僧呢?
石历想,可惜他没听完呀。
石历出神很久,猛不丁被他家少爷一扇子拍醒,捂脑袋瞪圆了眼睛看过去,却发现人群早就散了。
他家少爷似笑非笑看着他,眼神清明,是酒醒了的样子。
“想什么呢?走了。”聂时往捏着他的扇子,继续他方才方向前进。
石历摸摸脑袋,跟上去,在聂时往身后实诚回他道:“在想西游记,上回咱……”
“……后头您听过没,您说,没了悟空,唐僧该怎么逃掉呢?”
聂时往用折扇轻敲脑袋,轻轻“哦”一声,他想了想开口道:“没听过,不过我倒是看过书的,那个唐僧吧没逃走,二、三师弟都被捉了,白骨精一口气吃了他们仨,长生不老去了,越长越漂亮……”
“什么?!”石历在聂时往说“吃了”的时候便大叫出声,反应过来后忙捂住自己的嘴,可他很有些难过,甚至双眼冒出泪花来了。
“怎么?你家少爷我还会骗你不成?”聂时往向后觑石历一眼,转回头,声音含笑说道,“然后就没有了,孙猴子回花果山做了他的美猴王,有一大帮徒子徒孙要照顾,再没有回去过,所以并不知道他的师父和师弟们被吃了,这就是《西游记》的末章了。唉,想想还挺遗憾的……”
石历:“……”
石历顾着伤心,没听出他家少爷话里的揶揄之意。
等二人越走越偏僻,甚至拐角就进山了的时候,石历才从伤心的情绪中探出半个脑袋,向四周觑看过去。
“少爷,咱要去哪儿?”
聂时往兴致颇高答:“我听了那个说书的讲的故事,觉得故事的结尾十分惊艳,我想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景象,便想去看看。”
石历回想了想,那时他虽然走着神,但他发现,他竟然听到了话本的内容。
结尾处,那位极有名望的道士与恶鬼经过一番殊死搏斗后,道士重创恶鬼,使其灰飞烟灭了。
石历耳边仿佛还回荡着说书人激昂的话语——
“但见余道长袖掏数张黄符,黄符无风自动,向恶鬼飞扑去,将其牢困。道长口中念咒,身冒金光,那恶鬼一声厉喝,正待反击,却立被金光反扑——金光甫一触到鬼身,他即被定住,发出尖声利叫!待此时,金光愈盛,惨叫愈盛!惨叫声经久不散、响彻霄云,划破浓稠黑暗,此作恶多端之恶鬼终于魂飞魄散!消弥于世!古云: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便是如此!”
“列位呵,且见余道长浴血而起,抬首望向天际。正逢黎明,金乌破晓,玄采消退,道长面迎朝阳,流下激动而喜悦之泪水!真个名道士!”
石历:“……”
石历感到有些心塞。他家少爷上山,难道是要去看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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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咱回去吧。您看,这离天亮还有好些时候,咱们又什么都没准备,怎么在外头住?况且,这都还没知会姑奶奶一声,就宿在外头,她可得担心呢。”石历觉着自己这话讲得十分有理,同时,他觉得自家少爷下一秒就能同意离开这片阴森森的林子了。
可是没有。
聂时往道:“别担心栗子,你家少爷我出来前就已经同姑父讲过,今夜会宿在万花楼里。他虽不认同我去那种地方,但在我软磨硬泡之下,最终还是同意了,只说让我节制一些,还会帮我瞒着姑母。”
石历:“……”
聂时往晃着头继续往前头走,边走边说道:“其实,我还是挺想见识见识江南这边青楼女子的风情,是否同传闻中说的一样,是那柳纤腰芙蓉面,柔情绰态、香培玉琢的。不过现在,还是想先看了日出的。”
石历听罢,一下炸了,紧紧跟在聂时往身后,哭丧着脸大声道:“少爷!你要是再去那种地方,被老爷知道了,肯定要扒了我的皮!”
“嗯?所以,我这不是没去嘛。”
石历点点头,刚刚缓下情绪,却在目光触及四周黑洞洞的树林时,心脏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想起那个道士抓鬼的故事,觉得四周“呜呜”的风声,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哭泣。
他伸爪子想去拽聂时往衣袖,脚下却绊到什么,他“啊”一声叫了出来。
聂时往揉了揉耳朵,“嘘,别这样子毛手毛脚的,小点声。”
石历更怕了,聂时往向前走了,他没时间注意自己绊到了什么,也许是块石头。
他追上聂时往,颤着声音说:“少爷,咱回吧,啊?要是老爷知道你这么晚了还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还是得扒了我的皮。”
聂时往转过身看了会儿石历表情,笑着说:“你说什么?”
“没什么,可是这片林子吧,它……”
“闭嘴。”
石历只好闭上嘴。
“我说栗子,你也没那没多皮可扒吧?现在是你不说我不说,没别人会知道这事儿,更别说我那远在京城的老爹了。明白?”
“……哦。”石历低下头,在低头瞬间,眼角余光督见远处林子里好像有个白色人影。
他抖了抖,这次稳稳抓住聂时往衣后摆,“少爷!那好像有个人!”
聂时往顺着石历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模糊的白影,他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嘴上说:“你先放手。”
石历没办法,抖着手收回来,揪住衣角搓着。
他有些害怕,可惜聂时往仿佛不懂他的害怕,反而兴味道:“走,我们过去看看。”
“啊?”石历颤着声,苦着脸大嚷,“少爷!”
聂时往摆出一贯的笑脸:“你要是害怕就留在这,你家少爷我一个人过去看看。”
然后没等石历回答,轻笑一声,抬步向前走去。
石历前看看后看看,咬牙跟上了,一边跟一边念叨:“少爷,少爷,您想一想,这里黑灯瞎火突然出现一个人,他要万一不是人怎么办?您想一想今天那个说书人讲的,他说他亲眼看见的,有鬼啊,不是假的,少爷!您……”
聂时往向那边走,那个人影一直没有动,仿佛就在等他们过去似的。走得进了,枝叶间洒下的月光也更盛,人影便不再是远远看去的白乎乎一团,石历狠狠地咽了口唾沫,看清了那人样貌,和他在月光下清晰的影子。
有影子啊。他心想,于是停住不说了。
今晚天气很好,月光很亮。
那人影是个青年,年纪不会很大,十七八/九的模样,穿一身月华袍,头发仅用根木簪束着。
他眉眼深刻,站在清冷透亮的银辉里,直愣愣看向这边二人,好看得不像个人,倒像个山中精怪。
石历长长吸了口气,在原地怔忪片刻,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好几个关于妖精和书生的故事,回神后跨出一大步,挡在了青年与聂时往中间,有些警惕地盯着青年看。
聂时往稍稍收了笑,捏着折扇,敲了敲挡在他身前的石历的脑袋,拱手问青年道:“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石历捂住被他家少爷敲的头。
青年愣愣看着他们二人,没有回答。
聂时往看见青年耸了耸鼻尖,嗅着什么,眉皱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又道:“在下聂时往,这么晚了,兄台一个人在此地作何?”
青年半晌才生硬答:“某见今晚月色很好,想着明日定是个疏朗天气,便想过来等日出,那前头有一道断崖,树疏崖阔,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
他说着顿了顿,然后语气更加生硬,像是照本宣科似的说:“某方才见二位行踪可疑,所以才在暗处观察,不磊落了些,实在抱歉,近了才知道,原来是两位霁月清风的公子。”
见他夸自己,石历虽然不懂霁月清风的意思,但他知道公子是指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头发,嘿嘿笑开。
闻言,聂时往着实愣住好一会儿,折扇无意识拍打在手心,半晌没有动静。
然后他极认真地看向眼前人双眼:“还不知兄台姓名,在下、我也是来看日出的,突发奇想罢了,没想到还能遇上兄台这样……”
“这样好看的人!”石历帮聂时往补上。
聂时往再次敲石历头,“是志同道合。”
青年看着他们,抿了抿嘴,摇摇头:“名字?我……”
“啊?”石历见了他的动作,再次想起话本里的一些桥段,下意识惊呼,“你不知道?还是不记得了?你是失忆了吗?”
失忆?听见这个词,青年又愣了愣。他只是有些记不清了。
每一次每一次睡醒,他好像都记不太清以前的事。
自己脑子大概是坏了。
不过关于“失忆”,关于眼前这个自称聂时往的人、他身上的味道。他的记忆一下子回到模糊的过去,那是不久前,他上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让他耿耿于怀至今。
那是关于失忆,关于为什么眼前人会有他气味的原因,关于——
“铜镜。”
“什么?”石历问,“这是你的名字吗?”
青年忍不住又去探看了聂时往的内心,他在心里直接给出了答案,童晋。
于是他便说:“吾名童晋。童趣的童,秦晋的晋。”
于是聂时往便想,真是志同道合的人,总能与自己想到一块去。
于是石历便也想,真是奇怪的名字,和他的一样奇怪。
月色正浓,距离天亮,还有好些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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