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家这事儿暂且不急。
秽玡天生嗜血,需啖肉饮血方可平复其暴虐。邹家以生人血肉作药,以为此举是在救人,实则助长了秽玡的气焰。秽玡一旦沾血需求会越来越大。
邹家如今以一己之力尚且能控制住邹大公子,说明邹大公子还未被秽玡完全吞噬。
抚远镇不大,若出现吃人的情况,早就闹得尽人皆知,便是因着只抓外来户才未泄露风声,此时待仙门来处置就好。
倒是萧亓的话很值得深思,依萧亓所言,邹家是知道他来自外乡,无依无靠,这才动了手。既是外来户,邹家又如何知晓全部身世?
萧亓不是个多话的。
抛开这些不谈,萧亓本身就很奇怪,晏疏死去活来这么多年,就没见自带“香味”诱秽玡来吃的,早年若是捉着一个萧亓扔到战场上,都不用满世界寻秽玡了,找个石墩坐着钓鱼岂不方便?
左右跟晏疏也没关系,这些都是仙门该有的顾虑,他现在就想知道是谁把他从棺材里拽了出来——他不认为是自己功德圆满,老天爷大发慈悲让他复活,有这好事怎么不早点让他复活?又不是岫树【1】,需要在土里埋上百十来年才能发芽。
更何况他没想活,死着挺好的,一身轻。
事出反常必有妖,晏疏信天命信因果——主要是因为从前踩的坑太多,岁数大了想不信都难。
既得了重生,定要付出代价,自作自受也就罢了,强加在身上的代价换谁都不爽。
晏疏现在就很不爽,不过他掩饰得很好,将不爽压在心里,待遇到罪魁祸首时已经要狠狠揍一顿。
出城时没看见萧亓,不知道是他是早一步走了,还是不打算守信。
晏疏其实不打算掺和到这件事里,他本就是个死人,后世如何与他无关,如今因为萧亓之故沾了点因果,他也托人传了话,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接下来的事情就靠缘分——嗯,缘分真的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东西,尤其是对于他这种死人来说,本就不应该掺和到后世的争斗里,萧亓去不去都是天意。
昨日一别,今后偌大的天地里是否再见全凭缘分,脑子里盘算得挺好,可不知怎的在这城门口盘桓了大半日。
直到守城官兵几次警惕地看过来,直到有一个官兵举着长矛要过来询问,晏疏才施施然离开。
城外群山环绕,相较于城内的热闹,城外就冷清了很多,除去通往归远山的路上人来人往,都是去神仙脚下填土,其余的路空荡得仿佛不是一个世上。
晏疏就是在归远山上醒来,神仙没见到,野猪倒是见着几只。
百年后的山水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只是隔了时光,隔了百年的心境,看什么都觉得时移世易,路边的杂草都要比百年更绿些。
绕过一个小山丘后是一条宽阔的河道,晏疏无目的地,他只记得自己怎么下的山,其余什么都不记得,左右把他叫醒的人不可能是为了让他活过来游山玩水,早晚有一天会找上门。
初春万物尚且萧条,河边光秃秃的鹅卵石缝隙间还能看见细碎的冰碴,晏疏离河边挺远,这么冷的天去河边蹚水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河边正有个傻子,拎着鞋不知道干什么,光着脚站在水里一蹦一蹦的。
那人穿着道袍,后背背了不少东西,远看看不出多大年岁,身量纤瘦,但是比萧亓好很多。
晏疏不知怎么的又想到了萧亓,也不知道那小孩儿有没有听话去找仙门,长途跋涉的,任一个小孩儿独自上路,他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当真不靠谱,隔了百年也没什么长进。
不过话说回来他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已经被师尊扔出去历练了,想来也不打紧。
脑子想着这回事儿,耳边听见噗噗两声,紧接着一个大嗓门吼了起来:“喂!那边那个……你等等我!”
周围没有第三个人,不用猜都知道叫的是谁,晏疏目不斜视往前走,一点都不想沾染河边的怪人。
那人没穿鞋,踩在鹅卵石上硌得要命,一边喊人一边“斯哈”个没完。
眼瞧着过个弯就入了林子,那人肯定是来不及追上,晏疏拂开面前乱晃的树杈,手指捏住树枝的瞬间一顿,一道蓝光倏地亮起化成利刃飞速而出。噗的一声,蓝光湮灭在土地中,一道极深的痕迹横于面前。
晏疏嗤笑一声:“反映得倒是快。”
紧接着一道道光刃携风而去,于地上留下不深不浅数道印记,指尖蓄力,眼看着盛光便要脱手而出,原本处于远处的人已然很近,叫喊道:“公子……仙师,那只是在下的一个小傀儡,绝非作恶之物,求仙师手下留情。”
一个通体漆黑的小东西鸟悄地从一棵大树后冒了一点头,发现危险没有再落在头顶,赶紧趁着工夫溜走。
有了这个耽搁,那道士得以跑到晏疏跟前,喘着粗气匆忙将鞋子穿好,整齐衣衫,之后端端正正地双手交叠作揖道:“叨扰仙师了,还请赎罪。”
晏疏双手抱胸靠在树干上,垂眼看着面前的道士,确切说是个半吊子假道士。
假道士身上不是正规的道袍,天下道家门派虽多,衣服形制上却相差不大,至少在普通人眼里都一个样,但落到修士的眼里,就能看见那些衣服上的纹理其实都是符文,不同门派的符文不同,通常就是通过这些符文来辨别道家各派。
之所以说这个道士是假道士,便是因为他的衣服只仿其形,未得精髓,空空一个架子罢了。
方才那小东西就是故意放出来拦路的,拦路没什么,晏疏不是个脾气不好的人,不至于对于这点事大动肝火,可是这个小东西着实有些特殊。
“不知阁下拦路,有何指教?”话是对着假道士说的,眼睛却一直落在假道士肩膀上的小黑东西身上。
那人见此,推了推小东西,将其塞进衣领里笑道:“在下白千满,乃云游道士,幼时曾受高人点拨,只可惜机缘不够未能入仙门,只做了外家弟子,在下虽年轻,许多事情尚未能寻得门道,侥幸能看破一点天机。在下于前日卜了一卦,卦象指引在下前来此处,没想到等到的会是位仙师。”
白千满皮肤略黑,看不出具体年岁,一身藏青色道袍,离近了发现他后背背的是个白色的番和一个竹篓,手里拄着根拐杖,衣摆上沾了很多水,看起来有些狼狈,却又端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着实有些滑稽。
晏疏对此人没有什么感觉,倒是对他肩膀上的小东西兴趣浓厚,即便没有闻到味道,晏疏还是一眼看破其身份——一只年幼的秽岈,不知怎么的被做成了人偶的样子,有点丑。
小秽岈太小,暂且没到食人饮血的地步,只是晏疏昨天刚见了一只成年的秽岈,这会儿又见了一只小的,总觉得这巧合过于刻意。
白千满对人偶毫不掩饰,要么不知道肩膀上的是什么东西,要么是觉得无人认识而有恃无恐。
晏疏尚且不明情况,没在小秽岈上多纠缠以免打草惊蛇,礼节性地点点头:“道长有事不妨直说。”
这声道长叫得白千满通体舒畅,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飘飘然起来,对此人的忌惮跟着消散。
他深知自己几斤几两,若换成真正修为高的仙师见到他这样,大多不屑一顾,脾气好点的客气拒绝,不予计较直接离开。
可这人不仅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道长”,甚至还请教起他来,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人应该也是个半吊子,方才的招式只是花架子唬人的。
他就说一个小傀儡怎么能招来如此大的反应,估摸是故意显摆罢。
想到这,白千满底气便足了。
他个子稍矮,堪堪到晏疏耳尖,为了不仰着头说话显得自己没气势,故意站在三步之地,脑袋不用抬得那么高。
他说:“在下前日因缘际见一玄妙之事,便以此卜卦,不承想这卦更为难言,故而由天命所引来此相会。卦象言明,在下此行将遇天命之人,而其却为混沌所困,而后所补之卦却为蹇坎【2】相接,此言仙师行路险境,高山沟壑皆为阻,唯胸怀坚定方可破。然上六【3】所示,仙师前路多舛,坚守正道所不能,是以与信念相悖,深陷身陷囹圄……”
晏疏津津有味地听着白千满玄之又玄地讲着他坎坷的未来之路。
于卦象之事,晏疏颇早年还曾开坛布会,当然那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得已才干的,活得久了,基本上什么都会上一些。
他于此道上颇有建树,但给别人讲道理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此道入门困难,大多人听了没两个字就能睡过去,盯着一群黑黢黢的脑袋讲道有什么趣?
听白千满讲卦比他自己去讲有意思多了,虚虚实实一本正经地唬人,不时还要留意他的反应。
晏疏听出来了,这道士就是说他命里有大劫。
他命里劫难确实不少,适时回应:“那白道长觉得此局当如何破解?”
白千满偷偷瞄了一眼,很快闭上眼,煞有介事地掐指算着,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呔!”了一声,呢喃戛然而止,白千满突然睁开眼指着一个方向:“抚宁镇便是仙师的机缘。”
归远山归抚宁镇管辖,晏疏便是在此处醒来,这么算,抚宁镇算得晏疏的机缘,就是不知这些话是这道士糊口蒙的,还是真有两把刷子。
白千满见晏疏未有吭声,内心稍有犹疑,却又很快坚定,只是错开眼睛不与晏疏对视,看着远方:“那抚宁镇上有个邹姓大户,家底虽厚,人口却不兴旺,邹老爷深知若后继无人,死守着银钱无用,所以平常慷慨些,抚宁镇上的百姓没少受到恩惠,对这位邹老爷颇有好感,称之为善人。”
晏疏一愣,随即想起当初萧亓被邹家家丁抓走的时候,街上虽有人议论却无人阻拦,想必是见着邹老爷抓人,就已经下意识觉得萧亓是作奸犯科之徒。
晏疏心中盘算,擎等着下文。
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声,很细碎,那是新旧交替前,枯黄的树叶发出的最后哀鸣。
白千满故意停在这等着晏疏给反映,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结果,白千满内心有些没底,不知道对方信了没有,事已至此又不能退缩,便硬着头皮接着道:“仙师若是去了镇上,这邹家人定会请仙师到府上一叙。”
请?邹家人可没请他去,他只是个因为萧亓而被殃及的池鱼,去了邹家一夜游,说不准现在就跟着萧亓一起进了邹家仆从手中的画像。
晏疏:“在下不过一闲人罢了,邹善人屈尊降贵地请我这么个白吃饭的有何用,倒不如道长前去,给邹老爷看看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添几个男丁。”
白千满一噎,唔了一声:“这邹家也不是全然没有后嗣。”
晏疏似乎很惊讶邹家有个公子,眉头一挑:“有后嗣?那道长之前说他家无人继承所以邹老爷才慷慨,我还以为道长想让在下去跟邹老爷讨好关系,混个干儿子之类的名头,百年后继承邹家家业。我还想着这也不是不行,既然命已经不好了,有点银钱也是好的,结果道长说他家后继有人?唉,罢了罢了。”晏疏挥挥手,满脸遗憾,“既然前途未卜,身后无路,走一步算一步吧,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最后这话是真话,但是落到白千满耳朵里就不是意思了,主要是晏疏的那个吊儿郎当不当回事的表情,这话落到谁耳朵里都不像是好话。
好话才能换个好脸,白千满沉着脸哼了一声:“这邹家有位大公子,年幼患病,先天不足,请遍大江南北的神医都没能治疗其病症,皆言大公子只能活到十六岁,再多不能了。”
晏疏眼睛一亮:“那就是还有机会咯?”
白千满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多看了晏疏好几眼,深刻怀疑这其实是个假修士,浑身没一点仙家该有的骨气。
难不成这人之前打傀儡那两下是靠着灵器?白千满心里犯嘀咕。
心里疑惑再重,话也还是要说完:“这大公子其实并未在十六夭折……”
“啧。”
话刚起了个头,白千满眉头一跳,赶着对方发表言论之前,赶紧接上:“早年邹家曾遇见一个路过的仙家,施以善心,将人留宿了几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这仙人为报答主人家的恩德,临走之前治好了大公子的病,这所有郎中都说无药可医的病,却在仙人手里只经过一夜就好了。”
“道长连这都算着了?”
“事有因果,我即卜得了仙家,自是想为仙师做些什么,故而事先打听过。”
晏疏一笑:“有劳道长。”
“……没事。”白千满怎么听都觉得这句有劳话不太对味。
白千满其实就是个半吊子都算不上的神棍,并不知晓面前这人到底来去何处,单从此人相貌装扮来看应出自名门,三分靠猜六分靠蒙,剩下的一分才是他勉为其难掐指算出来的结果,只知今日这条路上会有机遇,至于何方机遇,靠蒙嘛。
只是白千满不知道,机遇本人正寻他的乐子,顺着他的话:“倒真是仙人,有如此妙手回春之能,你可知这仙人是何方尊者,又是如何治病?”
修仙者共分炼气、化神、结灵、分神、元合、化境六重境界【4】,根骨尚者可入仙门一年方才炼气,越往上突破越难,尤其是化境。入练气之境者便可称为仙师,达到化境才可称之为尊者。
百年前唯有六人达到化境,便是元纪年书上那六个补天的尊者。
卜卦之道则更为艰辛,又极为枯燥,晏疏还在世时,各门派修此道者寥寥无几。
这小道士虽满口胡话,但就开头所说那些并非全然无根据,至少晏疏年幼时,师尊给他的卦象大抵也是如此——命途多舛,前路未知。
卜卦一事比修行更靠天赋,白千满几乎全凭自己学能到如今这一步算是个有缘的,可惜误了最好年岁,即便现在送到仙门好好修习,也很难有建树,更何况经年坑蒙拐骗,造业颇多。
晏疏内心感叹可惜。
仙人之称算不得严谨,许多普通百姓会误将修仙之人称作仙人,世上究竟有没有真正的仙人无从得知,毕竟化境无止,入此境界者已半脱生死,并无再往上之路。
白千满嘿了一声:“这仙人的秘方自是不能为外人道,听说仙人和邹大公子二人在一个房间里待了一整夜,其间命令仆从将房门锁上,并设了禁制,无人能靠近院子,一点声响都没传出。那晚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第二天一早,病病歪歪快断气的大公子突然就恢复正常了,能走能跳能正常吃饭,一切与常人无异。”
“独子大病痊愈,邹家人高兴不已,对仙人更是感恩戴德,在家里单独辟了个院子,给仙人供奉香火。原本邹家以为那仙人的法子彻底救了大公子,不承想方才十年,大公子就又发了病。之后邹家将人关在了屋子里,用了很多上好的灵药才短暂吊住了他的命。”
话已至此,晏疏大抵能猜出来他接下来要说的:“这家人如今可是寻到救大公子的法子了?”
然而白千满摇了摇头:“未曾,之后邹老爷遍寻当初那位仙人而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求助于其他仙门仙师。”说到这他话音一顿,看向晏疏:“在下是想,既然这邹家寻找了很多仙师仙门,邹宅一定群英,仙师何不到那里寻个机缘?”
晏疏心里正掂量着白千满话里有价值的信息,听那白千满又嘟囔了一句:“原本说是寻着个仙门相助,邹大公子的病情得以稳了一段时间,只是不知为何,这些时日又开始不消停。”
晏疏:“你是说邹大公子发病之后,曾有仙门前来查看过,并且给了法子治疗?”
“正是如此,那病和寻常人的弱症不同,仙门的仙师们只能暂缓病情却不能治本,仙师,诶仙师你去哪啊?!仙师!咱这,咱这卦钱!打探消息钱!还有您去邹宅后所得银钱还没讲怎么分呐!”
【1】岫树:种子在土里百年才能发芽,生长极其缓慢(胡诌的)
【2】坎卦、蹇卦:《易经》六十四卦之二。此处结合部分卦象,大多胡诌,别当真。
【3】上六:坎卦的卦象图里中分为:上六、九五、□□、六三、九二、初六。结合卦象图里,依旧是半真半假胡诌,别当真。
【4】修炼境界的名称,一部分参考百度,设定为作者原创。
修炼等级划分:炼气、化神、结灵、分神、元合、化境。
其中结灵:可将魂元化成不同灵兽,称为元灵,此阶段只能存放在体内,不能外放。
分神:可以将元灵外放(晏疏的是灵蝶)
元合:人灵合一,可将神识放在灵身上,以元灵的视角看人看事
化境:目前修炼的最高境界,无上限。
另:修为越高寿命越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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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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