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宴芝如今,是北域前掌门宇文令的遗孀,是手握掌门令的守门人,是前路迷茫的尴尬之人。
在北域众仙人眼中,她身上曾经被宇文令套上的光环在渐渐暗淡,但这个女人却似乎全然不觉,仍旧自如地在山上活动。
排除千难万险,徐宴芝促成了与揽云大泽的交易,那么按照她的说法,这样重要的事,还是亲自去做的好。
“你当真要一起去?”
开阳峰上,吕敏之又问了徐宴芝一遍,“何必要费这个力气,边境离无尽之崖那样近,那里灵力微薄,实在危险。”
徐宴芝此时正一边清点着雪林草,一边检查匣子上的法阵,在殿中忙得团团转,闻言笑道:“不然换成你去?”
吕敏之连忙摆手:“让下面弟子出去历练历练不行吗,何苦自己亲自上阵。”
徐宴芝索性暂时放下手中活计,站起身来看向吕敏之。
她微微挑眉道:“竟然是为了历练弟子们吗?原来不是因为舍不得后院那位……”
吕敏之有一位道侣,与她感情甚笃,两人自成婚后便形影不离,一天都不曾分开过。这一点被徐宴芝说破后,吕敏之还未回答,她的徒儿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功课加一百遍!”吕敏之横眉冷眼地看着她的徒儿,一边骂人,一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但现在你手中拿着掌门令,事关圣山下次开山门,可不能有个好歹,我瞧顾青峥也回来了,德政堂暂时没有给他下什么弟子令,便让他护送你去。”
徐宴芝不置可否,仍旧弯下腰来清点。
自上一回两人之间有些失控的会面后,她便有意地与顾青峥保持着距离——
她本能的意识到,她亡夫的爱徒,已经成为了她前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远离他,保持清醒,才是最优解。
似乎顾青峥也有此意,并不再按照以前的惯例——如果他没有下山,日日都会过来向徐宴芝问安——对她,听太阴峰上的小弟子汇报,顾青峥近日忙着照顾闵道一,仍然在山上。
吕敏之又说了几句,不见徐宴芝回答,她不觉皱起了眉,沉声道:“若只有你一人,为了宗门考虑,我想你还是留在山上的好。”
徐宴芝叹了口气,无奈应道:“我去与德政堂商量一番。”
说是商量,但此时徐宴芝是宗门无冕之王,这事又只关系顾青峥,他师父已死,长老们各个都有自己的亲传弟子,谁还会出言助他,自然无人反对。
第二日,顾青峥方才带着闵道一出门,往玉衡峰的方向去,天枢峰来的小弟子便拿着令牌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顾师兄,德政堂的弟子令。”小弟子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将令牌奉上。
顾青峥朝小弟子点点头,将令牌接在手中,只见白光一闪,上头浮现出一行字来。
“……护送商队去往新临渊城……”闵道一伸着脖子看了一眼,摸不着头脑地抬头问师兄,“护送商队这种任务怎么也到了师兄手中了?”
作为北域长老以下第一人,以往只有成元期的灵兽肆虐、双月当空出现业鬼潮这样棘手的任务才会交到顾青峥的手中。
闵道一疑惑,顾青峥却面色不改。
既然有新临渊城,自然就有旧城,新旧两座临渊城都离无尽之崖极近,矗立在与揽云大泽的边境线上。
再联想今日宗门中最大的一桩交易,正是由徐宴芝主导,那么这次任务究竟护送的是什么,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顾青峥下意识地握紧了令牌。
他沉思了一会儿,温和地笑了起来。
德政堂来的小弟子还等着复命,顾青峥与他点头道别后,偏头对身旁的师弟道:“你自己去可还行?”
“师兄把我当孩子呢。”闵道一瞪圆了眼,不满道。
顾青峥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往自己小院去了。
闵道一站在原地,回头目送师兄,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方才继续朝外头走去。
在北域,宗门商队出行之前,第一重要的事不是仙人们各自收拾行李与灵器,而是请询天阁辨天机,观天象,测算红月升起的时间。
红月起,业鬼现,百鬼哭,旧人难再见。
远离圣山后,灵力会愈来愈稀薄,仙人的修为也跟着跌落,若是在行程中遇见了双月当空,是一件极麻烦的事。
而距离上一回红月升起已经过去了许久,红月迟迟不再出现,越是这样,他们这一次出行就越危险。
只是临近山门开,灵力波动紊乱,徐宴芝天还没亮便去往天璇峰请询天阁任重阳测算,任重阳算到太阳当空,都不曾测算出准确时间。
这位已经显出老态的仙人掐着指头,捋着一把长须,含糊地对徐宴芝道:“明日也有可能,后日也有可能,明日也可能不,后日也可能不。”
从七峰去往临渊城,来回一共四日。
徐宴芝听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谶言,想了一想,叹息道:“难道要在山上等到红月升起后才下山吗?任长老,可以更准确一些吗?”
任重阳短促地笑了一声,摇头晃脑道:“询天阁只能问天,离开山门越近,老天就愈发古怪,夫人莫要为难我。”
徐宴芝也知道是这个道理。
既然如此,若是一直把出发的日子往后推,也不知会推到什么时候,快去快回倒是更好的选择。
徐宴芝从询天阁回来后,便下令,让商队准备好,立即出发。她则带上了锦囊,坐上了早就套好的飞虎车。
飞虎车刚骨碌碌地走到殿前,又停了下来,许久未见的顾青峥打开了车门,目不斜视地坐在了徐宴芝的身旁。
“走。”
他扬了扬下巴,对驾车的弟子说道。
飞虎车应声而起,以此车为首,后头轰隆隆地跟着十架车,都奔驰起来,一眨眼功夫,便把七峰抛在了身后。
因为这一趟目的地偏远,北域一行人至少也是内门弟子,修为在筑基以上,其中以顾青峥最高,他也成了此次出行的主导者,一众弟子皆以他为主,反倒把徐宴芝架在了一旁。
好在徐宴芝心中有数,她只在车上闭目养神,旁的事情一概不插手,任由顾青峥做决断。
北域没甚好景色看,行了一个时辰,除却路过七峰山下城那短短一段,车窗外白茫茫一片,雪光刺目,看久了教人要流下泪来。
徐宴芝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索性闭上眼,靠在身后铺得厚厚的皮草中,随着车身轻轻地摇晃着。
下山后他们便走上了一条不甚平坦的路,飞虎以灵石为食,为了节省一路上的消耗,顾青峥让首车破风开路,其余飞虎车成纵队紧跟。
这样一来,便需要不时用传音符与后头的车对话,确保他们没有掉队。
似乎是为了不惊扰徐宴芝,顾青峥的声音放的很轻,三言两语,变做了一只毛茸茸的羽毛,不时轻轻撩过徐宴芝的耳尖。
即便仙人也很难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持清醒,徐宴芝彻底松懈下来,任由睡意来袭,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她感到一阵热潮袭来。
徐宴芝睁开眼,茫然看向车窗外,只见窗外一片翠绿中夹杂着些许绚丽,无数奇形怪状的植物从她的眼前飞过,温暖而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眨了眨眼,她的眼前不再是刺目的白。
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亘古冰封的北域七峰,来到了没有冰雪的春天里。
徐宴芝一时怔忪,几乎忘了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去往何地。
“我们还没有离开北域。”顾青峥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清脆一如既往,“这里地势低洼,比北域其他地方都要温暖,天色不早,今天便在此驻扎,明日一早再启程。”
听闻他们还身处北域,徐宴芝霎那间便低落了下来,她有些魂不守舍的点点头,仍旧不眨眼地看着窗外。
这时她才意识到,天确实像是顾青峥所说的那样,渐渐地暗了下来,而他们乘坐的飞虎车越来越慢,直到来到了一处光秃秃的空地上。
“宗门惯常驻扎在这里,今晚将就一下。”
车停稳,顾青峥下车前对徐宴芝说道。
她嗯了一声,恋恋不舍地将帘子放下,不教外头来来往往地小弟子们看见自己的模样。
顾青峥又看了她一眼,才关上车门离开。
外头响起了他与小弟子们的说话声,顾青峥似乎在安排小弟子们准备临时的住处,声音一时大一时小,徐宴芝侧耳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不住地转身,向各个方向说话。
等到顾青峥吩咐完,外头轰隆隆地响起了灵器嘈杂的启动声,飞虎们也不甘示弱,似乎斗殴起来,几声咆哮几乎冲破了车门,接着又是惊天动地打斗,连车体也开始震动。
喧哗塞满了她的耳朵,徐宴芝只能在飞虎们打斗的间隙里零星听见小弟子们紧张地高呼着,想要阻止这场斗殴。
等到外头终于平息下来,顾青峥在车门外问她:“已经准备好了,可要下车?”
徐宴芝才嗯了一声。
车门打开,她顺着顾青峥伸来的手下了飞虎车,再抬头时,只见外头光秃秃的地上已经大不一样。
几间屋子凭空出现,飞虎也四散被牵到远处,小弟子们赶着车围着屋子停了一圈,货物已经妥善地安置在屋里,法阵结界闪烁着荧光,人却不知去了哪儿,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听得远处的飞虎喷得几声响鼻。
“这一处久未有门人来过,我遣他们查看一番,看看林中有没有灵兽出没的痕迹。”
徐宴芝还未发言,顾青峥便已经将答案说给她听。
离开了安全且熟悉的北域,他此时看上去与在山上时不太相像了。
因为警惕,顾青峥站得很直,他将背脊绷紧,抛却了无用的、闲适懒散的仙人风度,又因为紧绷,他抬着头注视着远处,下颌内里陷落进去,显出一片阴影,恰到好处地被徐宴芝看在眼里。
徐宴芝看了一会儿,视线顺着他的看向远处,疑道:“既然还在北域,又是经常用的营地,一段日子不来,会危险到让你也这般?”
“在山下行走,谨慎些,总不会有错。”
顾青峥说着,偏头看向她——徐宴芝注意到,他说话间,脖颈上有青色的筋脉,随着言语而若隐若现——他肩头放松了些,语速也慢了起来:“夫人久居太阴峰,想来已经很久不曾看过外面的世界了。”
徐宴芝自嘲地笑了笑。
顾青峥说的没错,上一回下山,还是她终于得以参加弟子大选那天。
算一算,从那一天起,她被困在最高的山上,一眨眼,数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但她是不肯轻易落下风的,顿了一顿后,徐宴芝狡黠地抬起下巴,对顾青峥笑道:“如果说,其实我很熟悉呢?”
“那便是我弄错了。”顾青峥从善如流地答道。
说完,他倏然转身,看向远处的茂林。
那里传来了淅淅索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两个小弟子结伴从林中钻了出来,远远拱手对顾青峥道:“顾师兄,此方向外二十里,并无异常。”
顾青峥冲他们点了点头。
接着,四方查看的小弟子们陆陆续续地都回来了,顾青峥仔细地听着他们的汇报,不时反问几句,问植被长势、问有无微小的灵力波动,十分细致。
一切结束后,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营地上那几间屋子里亮起了灯,徐宴芝被顾青峥安排住进了最中间那间,四面都有人,最是安全。
等到月亮升到空中,小弟子们分批开始值夜,徐宴芝也熄了灯,衣着整齐地倚在床上。
这处洼地位处北域,白日温暖,入夜后风骤然变强,还是有些凉意。
大风呜呜地吹过森林,吹得树的枝丫彼此碰撞,白日静谧的茂林,在夜里活过来似得,喧嚣吵闹,让来到陌生之地,以为自己无法入睡的徐宴芝生出了睡意。
很久以前,她每晚就是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睡的。
徐宴芝与睡意斗争了一会儿,最终败给了身体久违的本能,慢慢陷入了混沌之中。
屋外有风声、树声、灵兽低低的呼吸声。
许久以前,她会怀抱着沉甸甸的活物,蜷缩在背风处,耳中听着这样的声音,从不沉睡,随时准备着起身。
慢慢的,她好似又回到了从前,胸口原本极轻的东西变得沉重,它的呼吸声震耳欲聋,它抬起头,一张脸融化在浓雾里,只有两点绿光闪烁。
它抬手搂住了徐宴芝的脖子,委屈问道:“那时候,为什么……”
为什么……
久违的失重感袭来,徐宴芝又将被炙热的恶意吞噬,她在噩梦中窒息,可她背脊上的伤好了一些,疼痛不足以将他唤醒。
她将要被拉入永远的黑暗里,她将要被‘它’吃掉了。
徐宴芝挣扎起来。
她陷在梦里,床头的灯被她扫落,叮叮当当的声音,淹没在外头山呼海啸一般的风声里。
但即使再细微的声音,也被人听在耳里。
窗户被从外头推开,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来到了徐宴芝床前,他背着手,面无表情地俯下身,仔细地看着她紧皱的眉头。
看了一会儿,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徐宴芝眉间。
噩梦中,徐宴芝的身体忽然脱离了‘它’的桎梏,她猛地睁开了眼,像获救的溺水者,不分由说地缠绕住将她救起的浮木。
她大口地喘息着,紧紧将自己捆在顾青峥的胸前。
此时她既像一株藤蔓,又像一张拉满的弓,汗水慢慢从她身上浸出,徐宴芝湿漉漉地纠缠住身前人。
顾青峥瞳仁骤然一缩,霎那间,好似天地间都是徐宴芝身上温热的气息,他被这暖香所包裹,下意识地伸手去揽她的背。
他的触碰,让她瑟缩起来,发出压抑的喘息。
更热更湿的鼻息,扑在他的脖颈间隐隐的筋脉上,顾青峥喉头滚动,低头问道:“你受伤了?”
他的声音让徐宴芝如梦初醒。
她放开了一只手,让自己落在床上,把脸埋进凌乱的被褥里。她的长发散落开,占了好大的地方,几乎把她埋在了里头,只露出一节白瓷一样的脖子。
徐宴芝失神地蜷缩起来,口中喃喃道:“仙法反噬后的一点小伤,又噩梦罢了。”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恰巧落在她的脖颈上,映得她的皮肉莹白如雪,又纤细得可怕,仿佛只要轻轻一握,便能折断它,夺走这个琢磨不透的女人的性命。
顾青峥的视线锁在那一处月光上,黑沉沉的瞳仁轻轻颤动着,过了许久,他才移开了视线,往后退了一步。
“我就在窗外。”
他说着,如来时一般,离开了徐宴芝的床前。
徐宴芝半阖着眼,昏昏沉沉之中,她看到窗外那背影一动不动,从月落到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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