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人之常情,混沌世还有一类难以察觉的恶习,名叫“后知后觉”。
笑过这一回,从祖宗庇佑不到的地缝里,钻出了警示夜深的寒气。蓦地,千润后背一僵,像是忽然意识到头上还悬着一盆凉水,但凡动作大点搅乱了空气、把那根不甚结实的丝线震断,凉水便会兜头浇下。
毕竟不是在戏台上长大的,无论卧底还是小妾,一旦接受了新身份,旧的习惯就再也回不去了,从中抽离谈何容易?可是,千润察觉到,只有后者才会让她产生如此异样的情绪。
异样因何而起?开端是,凉水兜头浇下后,她谨慎地瞥向左边,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宁寰的手很大,大到几乎能覆住她的大半张脸,两只手加在一起,若她毫不抵抗,拧掉她的头需要的也只是力气罢了。
不光是一对手,想想屏风后面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吧,事实上,宁寰整个身体都很大,千润合中身材、算不得娇小,然而只要站在他身后,瞬间便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下,在西洲姬氏的列祖列宗面前,庞大的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庞大的一具身子端端正正跪在晚辈的位次上,唯一有动态的只剩那张小窄脸,和金秋的残色一样欺骗性十足:半遮住杏眼的睫毛稍稍卷曲,仿佛一片银杏叶落在神像眉间,告别了枝头,反得一丝灵性,风不动、眉不动而叶动,更添几分显露在外的纤细。
有了这张脸,即便宁寰本质硕大、高耸,自带一股狂鹤袭浪、巨石崩山之势,乍看之下却也端方乖巧得紧,任谁都会相信这不过是个侍花弄草的老实人,相处不超过三天,绝对发现不了这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一声招呼也不打地把千润绑进了不应当的关系中。退一万步讲,把“不沾尘俗”当作一种恩赏,而后认罚,而后不加辩解地拉着她跪好……他以为他算老几?
可是前进半步讲,倘若千润不是仙人,也没有那些“小伎俩”傍身,王后一声令下,主犯认罪,她不能张口辩解,不得不做了从犯……从此往后,她的处境会是怎样的?
答案就在眼前:那不就是无念现在的处境吗!
——背地里无论怎么跳着脚辱骂,“主人”快睡着了,当面弹错几个音,也要跪下来发抖。
是了,“完世”的缺憾,不就显而易见地摆在这里吗?
想到这里,千润愈发觉得宁寰面目可憎,只恨不能给他一拳,然后叫他保持现在的跪姿,调转身子向她道歉。
更诡异的是,越是察觉到理应不可逾越的地位差距,千润越是不敢再看宁寰一眼——为他“一直把我当作那种角色,还不做声!”生气之余,玫瑰色的封皮也在脑海中盘桓不去,一来二去,下腹竟漫过一阵酥麻,地缝中的寒气也变成了热气,蒸腾到地面上。
昔日她培植新药材时,用作检验的汁液一旦由凉性转为热性,便意味着寄生与畸变的发生;大凡草木,雌雄同体,刚修炼出人形时,千润想也没想便选择了女儿身,直到现在后知后觉地发现——承受寄生是雌性独有的能力,她的选择,莫非正是为了体验此刻的畸变?
……只剩用最初的反应,也就是理智上受到冒犯的感受,徒劳地把热气抵挡回去。
即便如此,畸变也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念头:“难道说,只要我斩龙足、嚼龙肉,就会有宁寰这样身居高位的童男主动献祭自己,放弃俗世间的荣华富贵,让金钱、权力、因反差极大而变得有趣身体都能为我所用……那么,从现在开始修行屠龙之术,或许是笔便宜买卖?所以我为什么……必须是一个关心同族、护佑三界的仙人?”
因着这个念头,她嗅到了附近本不存在的气味,既像夜昙初绽,又兼有一丝血腥气,好像在有花盛开的同时,什么东西在那下面腐烂了。
千润出身草木山石,刚长出拳脚便被召到清净天,从此只干清净事、只说清净话,上述这些质凝胚浑的反应,换到出生在混沌世的凡人身上,恐怕只有刚来世上的头几年才会有,一旦长到某个岁数,生活便会变得清浊分明,然而充满了约定俗成……连后知后觉都没剩多少。
……用宁寰的话说,这叫有脏东西留在脑子里了。
被从头到脚重新审视了一遍的宁寰毫不知情,还误解了千润的不自在,听得右边窸窸索索响个不停,便闲闲开口:“你跪累了就起来转两圈,这里又没人盯着。”
千润的情绪正在剧烈波动,不禁呛声道:“那你不累吗?还是说,没有按部就班地传宗接代,你当真有悔过之心?”
宁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我不累,跪惯了。”
谁逼他了,不都是自找的吗?想起接风鱼羊宴,千润暂时忘了身份,气窍大通:“嗤——”
“干嘛往火盆里浇凉水?”宁寰笑着形容她的怪声,“你也是胆子大了,竟敢拿鼻孔看我?”
“哎哟那真是抱歉,我还是第一次当伺候人的丫鬟,您多担待。”
“原谅你,我也是第一次当被人伺候的太子。”
千润忍了又忍,勉强咽下了更难听的话。也对,宁寰是个凡人,即便做不了魔尊,还不知道能轮回几世呢,她可是只有这一辈子了啊!仅仅从这个角度,千润也不该跟着他们一起自轻自贱。
那无念呢?虽是轮回中的凡人,死后被清空了记忆,下一世就不是她自己了,她也不是生来就该做无权辩解的从犯啊……
当混乱已成为了习惯,千润才算是真正适应了混沌世的生活。
此时她也明白了王后让他们跪宗祠的用意——头昏脑涨时盯着烛火看,便会产生一种幻觉:案上数不尽的枣红色牌位徐徐向自己压来,的确有些大家长的震慑在。
虽说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些脏东西,千润还有一个来自世外的问题:她知道混沌世中但凡有点家底的,都会如字面那样把列祖列宗“列”在祠堂里,足见对血脉的重视,然而在汤虞国,国王和没有血缘关系的陈和靖走得更近,反倒是有些建树的澄王,就连座次都离他更远,更别提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还能保留着孩子气,上到兄长下到侄子,全家都默许他不务正业、“没出息”。
诚然兄友弟恭才是正统,可千润集中精神盯住上任国王的牌位,发现那上面残留的气凝聚成了一张相对年轻的面孔,可见这对亲兄弟早年失怙,那么兄长管教弟弟便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从结果来看,姬定分明是一直在当甩手掌柜嘛!
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知道答案。宁寰很欢迎千润来找他聊天,于是讲的都是真心话:“你说的这种情况,在王室都是相反的——唔,倒不如说,这套东西就是王室想出来约束老百姓的,宫门一关,谁还乐意遵守啊。”
千润认同了无念的话:汤虞国的人真奇怪!
既然没人盯着,由于腹部越来越不适,她干脆盘腿坐好,接着问:“你小时候也经常在这里罚跪?”
宁寰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便用一句“养不教父之过”打发了她,那么“母”也是……父的一环?至少从惩罚方式来看是这样——
很好,天还没亮,她又想明白了。从结果反推,姬定并不是没有管教弟弟,只是他的管教方式比较无迹可寻,表面看来和放任无异。
深究下来,兄长管教弟弟、父亲管教儿子,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严格要求宁寰,是为了让确定的储君顺利继承王位;与之相反,表面上放任弟弟,实则是为了……
“防止澄王谋朝篡位。”
在万枝驿,千润向久候多时的盟友说出了这个结论。
虽说摆脱那个讨厌的身份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但好不容易发现了“变数”,并把端绪牵在手中,身在混沌世,她却不能再从头开始了——她可舍不得昏晓分明、无时无刻不在流逝的时间。
来不及考虑自己的处境,她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接下来的任务:“我们应该助他成功。”
息言也是万万没想到:“你真是宁寰的贴身侍女?他还真是招人恨啊……”
这是王后寿宴的前一天,千润跪了一宿,从早上便觉得腹中绞痛,想来**凡胎脆弱,韧性全在保存伤害上了。
久跪导致的筋脉错乱一阵阵地让她发虚汗,好在宁寰搬着墨菊独自去了月华宫,她溜进书房偷堪舆图这趟行动还算顺利。
可是密言珠已被捏碎,没了“路标”的指引,顺着堪舆图,她也只能模模糊糊找到万枝驿在王宫东部,而书房中的司南也不堪一用,拨一拨勺柄便旋转不止,想必是年头太久磁性已紊乱,故而只能通过天上的星宿来判断具体方位了。
西洲由白虎七宿所司,只要找到白虎头部指向的北极星四辅,便能确定万枝驿的方位。然而一到天黑,千润尽可能地爬到最高处,脖子都快断了,还是一颗星都瞧不见——多半也是那个穹隆导致的,妖血祭的,能不浑浊吗。
只好忍着奇异的腹痛四处遁地,兜了几大圈、不断缩小范围,才找到这个终结她“最后仁慈”的祭坛。
逐渐加深的疼痛令她焦躁不安:“不,我是定远侯派去的细作,想必太子也早就看出来了,可定远侯再有能力,毕竟也不是姬氏族人,无法让汤虞国百姓臣服,因此,我选择押宝在澄王身上。”
息言被她的坦诚吓结巴了:“不、 不只是如此吧!你跟他是不是有什么私人恩怨?”
“私人恩怨?那可太有了。”千润调整了弓腰的姿势,随口编着理由:“宁寰色胆包天、强抢民女,我发誓要替天行道,把他变成阶下囚!”
尝试给寰子整点童颜巨狗阿拉斯猪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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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后知后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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