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息言好歹在整个西洲最高的山巅上站过,雾不浓的情况下,间或地也能看到更远处,“这样会不会有违天道?”
千润觉得,他说这话并不是多么在意天道,只是害怕一个不好报应到自己身上罢了。她始终记得枭獍提过的汤虞国气数已尽,而站在林少主的立场上,吮着自己族人的血苟且偷生,即便在王室一触即发的斗争中失去结界庇佑、一国百姓终将暴露在战火中,那也是——
“天道运行到这里了”。
应该、大概、也许……是这样?
有些不妙了。当初修行时,千润在寒瀑下连续打坐七七四十九天,身体都无半分损伤,怎地换了具药泥炼就的躯壳,仅是罚跪两三个时辰,就腹痛难忍如此?简直像是有血肉要从下腹坠出来了,脑袋也变得像架在猛火上的油锅,什么问题丢进去,都只会大呼小叫地四溅开。
真要说起来,仙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三界着想;仙人如何行事,天道便如何运行,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可混沌世众生最不能接受的一点,便是神仙并非永远以一般意义的“苍生”为先。譬如说,一旦出现需要牺牲少数去成全多数的情况,前者便会见识到仙人残酷的一面,继而信仰坍塌——归根结底,他们本来就不该对“天道”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此外,毕竟是一条可复制的登天通道,飞升成仙又不意味着芯子里的整个人都换了,就拿千润来举例,历经千辛万苦获得了仙印,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基础上稍稍满足自己的私心,也算是一种犒劳,实在无可指摘……这才不枉众多修道者削尖了脑袋一心只往清净天钻。
“天道早就变了。洪水褪了、九日落了,吞天食地的巨兽全都被消灭了,古神们便也沉睡了——你有没有想过,现今的三界,无论各族如何明争暗斗,其实都没有真正的大事发生?”
说完这句,千润被自己吓了一跳。
息言沉默着喝了一口茶,由于这里四处都是他的井绳,又被冷得一激灵。
千润却在这时想起鹦鹉姑娘的话,低头喃喃道:“所以她才说‘压扁了’?的确,好多生灵都合二为一了,枭獍、蛇尾貂……”
息言捕捉到一些字眼,怕她又生起气来,立马接腔道:“你说合二为一?我师尊说过,十年战乱,有些弱小、孤立无援的妖类走投无路,为了在浊冥地安身立命,只好找另外的部族互相‘嵌合’以促成魔化,很邪门吧?说白了跟修仙是一样的道理,只是一个向上求,一个向下求,因为现在的世道对有些人来说,待在原地无异于等死。”
“‘魔化’?”千润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她只知道,魔族的来源比较奇特,少数是浊冥地古部族的直系后代,大部分都由别族“入魔”投奔而来。事实上,从分门别类的角度看,三界中并不存在真正的“魔族”,浊冥地的古老氏族也多是妖、神二族的后裔,这也是让宁寰一个凡人去争夺魔尊之位,两位仙人都没觉得不合理的原因所在。
只是,通常的入魔途径和镜仙说的一样,需要经历生活的崩塌、□□的损坏、意志的毁灭——不然谁乐意到那种污浊的环境中去讨生活啊!也不知“合二为一”又是什么新说法,她得找机会回去翻一翻琅嬛的藏书,说不定能发现更便捷的方法来祸害宁寰……
正想着,突然扑簌簌的一阵响,一只灰色鸽子落在了千润手边。
这只硕大的鸽子背着翅膀,闲庭信步走到她杯旁,俯身喝了几口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
认出这是谁的信鸽后,千润心道:这才是真的不妙了!
脑门上一颗豆大的汗珠砸进茶杯里,未待涟漪荡开,身后便响起了清脆的拍手声:“二位聊得投机,怎么也不换个暖和点的地方?方便加我一个吗?”
……
一撩袍子,宁寰在千润身边坐下了。
听了千润的大胆设想,息言本就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宁寰一出现,更像是有鬼王来索命,禁不住地浑身发抖,一缕魂魄都飘到了半空中。
然而,像是为了预防突破某种上限,“完世”中有一种奇怪的定律叫物极必反。眼见定局不可更改,他反而冷静下来,竟还要嘴硬:“哟,看来我们的话你都听到了,那你可得听清楚了,是你的家奴要背叛你,主动跑来投靠我,我还劝着她呢。”
看吧,生死关头,半神的退路便是出卖半人,不光跑得快,回头还要把她们的退路也斩断。
宁寰“啊”了声,拍拍千润的肩膀道:“映雪,这回你表现得很好,该套的话都套出来了,一点也没露馅,你看他,到现在还觉得你是真想背叛我呢。”
说罢,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好像在期待她也能跟着大声嘲笑息言两句。
谁在做梦?被凭空出现的饺子皮紧紧裹着的千润馅觉得,反正不是她。
宁寰轻笑一声,打个响指,立马有两人抬了个锅子上来。万枝驿的小茶馆本来有人看管,千润来前,谨慎的息言先清了场,于是这时没人提醒他们本店谢绝自备炊具。
端上桌的是汤虞国百姓秋季最爱的涮肉铜锅,只是本该沸腾着羊肉汤的地方规规整整摆着两圈菊花瓣,一圈黄的,一圈白的,环绕着中间的烟筒,如若换到一个方正又肃穆的场合,烟筒的位置上摆放的应该是遗体。
放下锅子,这二人走到息言身后,一个把他的双手抓到背后,一个把他的脑袋按在了桌上——这举动乍看之下并不突兀,竟还有几分顺手,就好像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抬锅子上来,制服叛逆者才是捎带的。
另有一队宫人捧着各色菜品进入,托盘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千润努力分辨着,确信从未在扶桑宫见过她们。一时间,小小的茶馆里摆起了宫廷制式的宴席,腾腾的热气蒸着三张脸,一张挂满了笑容,另外两张都苍白如纸,挂在上面的虚汗像破晓的露珠一样摇摇欲坠。
“我们映雪口淡,你多担待。”宁寰如愿得尽地主之谊,抽出钉在桌上的筷子,殷勤地为客人摆碗盘,“不过么,考虑到大家最近滋补太重,菊花性寒,正好也给你清清火。”
客气的另一层面是批评“自己人”:“倒是你,编也编点像的,上次我怎么说的你都忘了吗,真正强抢民女的人,早就被我杀了啊!”
说罢,他又指着息言,嘟嘟囔囔地抱怨道:“还有还有,不要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片竹林根本不属于无量峰,没有息言师弟指路,我们家的蠢暗卫又怎能及时找到我所在的位置呢?”
“什么叫‘你们家’的暗卫?”千润只觉得谁又在四溅的油锅下面添了一把火。
“没见识了不是!养花的人都知道,朱槿不只有一个名字,最广为人知的那个,你猜叫什么?”宁寰此刻只关心火锅,亲手把笋片、荠菜等物下入菊花汤,用闲聊的口吻说着:“下次你记住,息言师弟的话只能信一小半,要是他说‘我在路上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你最好尽快发现真相是‘我闯进别人的园子里勒死了一头大象’。”
头疼和腹痛连番攻击,千润眼前直冒金光:“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很正常。”宁寰语带笑意,转手又把韭葱、芫荽搁进蘸碟里,用小杵细细地捣着,“只不过,想要满足好奇心,下次你要记得找对人,像‘结界是怎么运作的’这种问题,把汤虞国的太子晾在一旁,跑去问一个外人,他能知道得比我多呀?这不是缘木求鱼吗!”
一直把绿油油的菜叶捣成了浆糊,他放下蘸碟,有些气愤地说:“好好好,我这条鱼自己游过来告诉你便是:我们老陈家不可告人的秘术,听好了,原理和无量峰的警铎大差不差——探测到异常的术法,分门别类地接纳或排除,就这么简单,明白了吗?”
终于,他忙活完了,汤水也煮沸了,热气蒸腾起来,汩汩的气泡将菊花瓣推散,渐渐地,白的温润、黄的尖锐混在了一起,不分你我。
宁寰拍掉手上沾的菜叶,见千润陷入沉默,转头向对面道:“罢了罢了,没有下次了。但息言师弟啊,有件事我也要为自己平平反,适才你说得轻巧,我那时像只烤鸭一样生生被人片下,可是疼得快要死了啊!本来还不想跟你追究,可你偏要主动提出来,还在女人面前下我面子,你说说,这口气我如何咽得下?”
话递到这里,逃也逃不掉,于是息言迎着他的目光回话了——整张桌子的震颤也总算停止了。
“宁寰,你少在那里神神道道的,别以为我怕了你!你敢对我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招数,迟早千倍百倍地回报到你自己身上!”
宁寰向前探身:“哦?这是谁规定的?”
息言一咬牙:“等着瞧吧,天道不会放过你的!”
千润只剩一个念头:咱们能不能先放过天道?
万枝驿的确已经让宁寰的人围起来了,也正是为此,息言觉得他是时候做出困兽之斗了——奈何在两个“蠢暗卫”的压制下动弹不得,只剩一张嘴巴絮絮聒聒骂了不少难听的话,从宁寰的反应来看,没有任何杀伤力。
“……你的亲娘,不也一样地——”
“哎呀,坏了!”忽然,宁寰一拍大腿,“出来得匆忙,独独忘了带肉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托着下巴假意思考起来:“既然息言师弟是这样安排天道的……不如我们效法古代文人雅士,就地取材吧!”
蓦地,一道寒光晃花了千润的眼。“噗通”,是什么东西落入汤中的声音,霎时被息言的惨叫声盖了过去。
再看息言时,他的下半张脸破开一个大洞,鲜血顺着完完整整的一副牙直往下淌,淌过缝隙时,又被他自己吸咽进去不少,一时间惊天动地地呛咳、干呕起来,混着再也无法闭口止住的惨叫,竟比清净天的雷刑还要恐怖几分。
宛如一个传菜的小二,宁寰笑容满面地拖长了尾音:“上好口条一段——!”
他用粉色绣有蒲公英的手帕擦拭的那把匕首,仔细一看,是千润“操练”时使过的那一把。
千润看着他的手,他也看着千润的脸,鼻子却冲着匕首皱了皱,嫌弃地说:“都被你用卷边了,又没来得及打磨,不过我们这一餐不讲究放血,先这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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