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牢房只剩千润一个人时,疼痛再次回到了她身上,比刚来那一阵子还要驱散不去。当面受夸奖的一瞬间是让人飘飘然的,可情绪沉淀过后,她的想法还是和那晚在枭獍洞窟前的一样——只有真正登仙过的人才清楚登仙并没有那么厉害,但也不能宣之于口、破坏苦修者对清净天的向往。
何况,林少主既已决意舍身向另一族群复仇,即便大道将成,此后飞升的机会也是相当渺茫了。
正唏嘘着,她感觉到有一团光摇摇晃晃进入了头顶的柴房,少顷,远处传来打开地牢门的声音。来者除了那个要为他的肿脸颊讨说法的还能有谁?只是向她接近的脚步声听不出发号施令时的气恼,还透着几分沉重。
她没猜错,宁寰确实是一个人来的,手里还是提着那只灯笼,走到牢门前盘腿一坐,劈头就问:“反省得如何了?”
千润张口就答:“奴婢着实不该当堂殴打太子殿下,这样既损伤了殿下的身体发肤,又在文武百官和使臣面前折辱了王室尊严,奴婢自知罪孽深重,听凭太子处置,绝无半句怨言。”
宁寰像是没想到她认罪这么快,有一小会说不出话来,抠了抠地上的土块,甚至开始疑神疑鬼:“怎么,在我之前有人来过?”
“是的,阎王爷给我托梦了。”
“是该托。”宁寰“邦邦”地敲了两下铁栅栏,“看来你已经充分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我就不必跟你多费口舌了,想不到稍微关你一下能起这么大作用,早知道给你戴脚镣了!”
那么他的半拉脑壳会在蹲下来给脚镣上锁时被千润一脚踹到天边去。
由于判断的依据是宁寰没有底线,暂且留下的决定还不算出错,千润偷偷松了口气——错过了“死”的最佳时机,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强把自己塞回打杂丫鬟的这套华服中,千润尽职尽责地表示关怀:“太子殿下,月华宫发生了什么事吗?谁又惹你不高兴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高兴了?该不会是从脚步声听出来的吧?”一般而言,当宁寰的发言有些不合常理时,接下来要引出的话题才是他真正想说的:“不愧是黑面无常啊。”
千润的假笑像镣铐上的血迹一样黑沉沉地凝在了脸上。
宁寰视而不见,对着光瞧了瞧指甲,“啧”了声,道;“我们之间终于也没什么可伪装的了,何不开诚布公一些?映雪……或者说,我应该叫你别的什么?”
是什么给了他可以开诚布公的错觉?千润抿着嘴不答话,随着沉默加剧,当宁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表情露出明显的破绽时,她抢占先机地问道:“息言去哪了?”
宁寰冷笑一声:“去他该去的地方了。给了你机会,你就只是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人?息危和宁宥当了肥料,你扇我,解辰入魔了,你难过,我可算发现了,你那个泛滥的同情心落到我身上只会打滑,怎么我不是活人,是座蜡封的金身吗?还被师傅抛光了七七四十九遍才摆到神龛里?”
是千润看走眼了,他怎么会不气恼呢?只有借题发挥才会衍生出这么多抱怨,就和走投无路的刺猬一样把浑身的刺都竖起来,好像仅凭气势就能给敌人扎出一身窟窿似的。
千润不带感情地安抚他:“我才不关心你那几个泼皮师弟,我只是发现你的传信渠道似乎只有那只鸽子,那群泼皮当中有几个身份贵重的,不像霍大恶人一样好处理,现在事情已在使臣面前暴露,你顶着太子的头衔涉嫌破坏汤虞国的外交,非但没有帮手,还连个借口都找不到,你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吗?”
宁寰听进去了,头一件事却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抓住一根铁栏凑近了些,眼里闪烁着不可名状的光彩:“原来是在担心这些?那你可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你道如何?反正局势已经无可挽回了,月华宫又是一片混乱,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千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时机?”
“畏罪潜逃的时机啊!”宁寰攥起拳头高兴地挥了挥,“不是说过我要历经千锤百炼才能成材吗,那果然还是成材更有意思,风平浪静的日子有什么过头?”
“你——”
“对了,我还有一个设想。”他接着说,“在我抛下这个烂摊子逃之夭夭前,如果我先把王位秘密禅让给王叔、给他一个梦寐以求的献祭家眷以维持结界的机会,也就是促成你说的那什么小猫破太子,自己背负骂名离开混沌世、投效清净天,潜入浊冥地韬光养晦一段日子,以入魔者的身份在仙魔大战中出人头地,不,出魔头地,一旦斩获魔尊之位,立即上供给天帝陛下,助他收服三界、开创太平盛世——事情会不会变得非常有趣?”
千润岂止是背上痒痒,她现在简直像是被蛇虫鼠蚁爬满了全身。
宁寰的微笑中包含了谜样的骄傲:“今日诸事了结,你在西市以‘事关重大’相邀,这就是你想跟我说的话吧?”
千润应该否认吗?当然不,畸变也是发现新药株的机会,宁寰能靠自己领悟到这点,没怎么派上用场的引导者又何苦再走回头路?再说了,他既有胆子在千润面前说出这些话,否认显然是不起作用的,谁叫他不幸没有遗传到哪位长辈的猪脑子呢——事实上,猪的脑子根本就不蠢,人们对它成见先行,于是总要等到被咬了一口之后才开始大呼小叫。
出于明哲保身,换句话说,对临时肉身的抢救性养护,千润姑且保守回答:“哎?殿下真是聪慧过人,一点就通——不点也通!我在乡下老家学过观气之术,一见面就发现太子殿下并非池中之物,实乃人中龙凤,小小一个汤虞国还是限制了你……”
“那你还扇我!“
“……这也是千锤百炼的其中一锤嘛。”
肿脸宁寰微微眯眼:“行了,少跟我假客套,有话直说。”
也好。千润省了场面话,直言提意见:“只是这个计划有点小瑕疵——把王位传给澄王,是否有些不妥?”
“会吗?你没看到父王今日在月华宫的表现?这么跟你说吧,近几年,他老人家勉强还算是在为百姓做打算,只怕他上了岁数之后晚节——”可能是因为那颗歪牙,宁寰背地里抹黑父亲眼睛也不带眨的,只在措辞上稍微斟酌了一下,“咳,守成之心甚重,眼看着大好江山舍不得走了,便开始一门心思扑进长生之道,看我这个继承人也是越来越不顺眼……”
“我知道,我有个朋友曾说过,你们每朝每代都在呼吁仁君,说明仁君只是理想,难以成为现状,从根源上看,死后才传位本来就是不对的。我那朋友说,每一代的统治者最好都在四十五岁左右卸任,把位置腾给继任者,如若从小培养,这时的继任者正值英姿勃发之际,裹一身开天辟地的浪潮登场,为国家带来新风,把这样的传统一代一代坚持下来,王朝的腐烂速度便可最大限度地延缓。”
宁寰托着下巴连连点头:“唔唔,你这位朋友很有见地……等等,说来说去,到最后不还是会腐烂嘛!”
“这有什么奇怪的,在我们所处的这个寰宇中,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呀——我不是说禅让王位有错,只是建议殿下在人选上更加深思熟虑一点……”
千润守着规则,尝试旁敲侧击,可宁寰偏要把鼓励的目光逼到她身上:“那你是说问题出在王叔身上喽?”
“这个么,我也不便揣测,可我总觉得他有自己的心思,太子殿下不妨想一想,息危他们这趟下山如此顺利,很难不觉得目的地有秘密接洽者,纵览整个汤虞国,享有这份权势的,排除你的父王母后,那不是只有——”
“陈和靖了?”宁寰满脸如梦初醒地接嘴:“这就是你查证的结果吗,好样的,映雪!”
映雪一点也不好样的,她只是巴掌心又有点痒了,很想让殿下的另一边脸颊看起来对称点。
千润用左拳头按住右拳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引导到这份儿上其实已经有些越界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把不干涉原则贯彻到何时,听得头上再次响起的闷雷声,心下莫名慌张,便趁势转移了话题:
“我记得殿下曾说过‘战火是不会消弭的’,如今却有这样一番设想,可以冒昧问一句吗,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谁说我的想法改变了?直到现在,我对你的这个‘寰宇’还是抱有一样的看法。”
他故意咬重“寰宇”两个字,千润不禁有些疑惑:“但殿下在国王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记得那时候你说,只要选出一个新魔尊,浊冥地就能消停一阵子,这也算在战火与战火之间暂时的‘休养生息’中吗?”
“我的确是这么说的,但也有安慰我父王的成分在。事实上,追根溯源地想一想,浊冥地的环境都恶劣成那样了,还能连年地招来大批入魔者,正所谓安身立命,既来之则安之,放着牺牲旧我换来的日子不过,偏要厉兵秣马地攻打高高在上的清净天,图什么呢?事必有因,与其帮着清天谴责浊地,还不如想想清天都对浊地干了什么——”宁寰丢给她一个小小的白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是人之常情,这也值得你质疑?”
并非质疑,这是千润下凡以来抱着最大希望的一次考察:试想,假如宁寰的所谓设想不是在愚弄她,而是经历了混沌不明的种种、他果真产生了这份觉悟,那么是否可省去那些折磨人的步骤,让他自愿走上天道铺设好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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