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得拔到什么时候去？还是不劳烦姑娘动手了。”林少主满口道歉地把她放下地，无念连连倒腾两条腿，扑进千润怀里哭了起来。
只看眼前事的一个好处是，对无念来说，折磨她许久的秘密在头顶崩塌、曾踩在她头上作威作福的王侯将相在废墟上跪了一地，此时此刻，却都不及“蛇头好恶心”令她在意。
这样的人一定会是人群当中活得最久的那一个，但二十五岁的宁寰还没发现这个规律，看到这一幕，只是鄙夷地移开视线，对林少主道：“林栖公子，危害你族人的法阵就在那里，要如何处置随你心意，我只当没看见。”
林栖默立片刻，看看三个半路的同伙，攥起拳，终是下定了决心。雪貂一族再怎么不擅武艺，这位少主好歹是用入魔的法门将近得道的大妖，收拾一帮气虚体疲的道士还不是如砍瓜切菜一般，只看他大刀阔斧开了路，三两步跃入法阵中央，随手拾起一柄剑，划开手腕，把自己的血滴在法阵上，因凝神运功驱动不知名的法术，本来清俊的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意。
在国王绝望的视线下，用以分割法阵的微光熄灭了。沉寂不过须臾，忽地，一道道红光从符咒和图案密密麻麻的线条上迸射出来，比起天光更是刺眼，顺着镌刻在地面上的痕迹逐步扩大，很快，将偌大一个法阵吞噬得一干二净。
红光闪了闪，倏地消失不见。陈和靖多年以来的心血、苍梧国垂涎已久的秘术、汤虞国百姓赖以生存的法门，顷刻间化为了乌有。
所以……
应对结界破裂、阵眼转移失败的方法，就是把整个摊子都掀了？那逃命的路上被摊贩追杀不是活该吗！
事态发展再次超出预期，千润不知作何反应，下意识地想去看宁寰的表情，见他仍旧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沉到甘渊的一颗心却是莫名提回了肚脐眼。她猜测，先前解辰没能一举端了这地方，一方面是动了恻隐之心，另一方面是陈和靖好歹没直接给他的族人带来血光之灾，谁承想后头还蹲着个林栖，不仅和这秘术直接相关，还承了宁寰的恩情，左右法阵都保不住的，莫非这也在计划之内？
这些恩怨暂且不提，在汤虞王室心中，结界不该是一等一的重要、为了它连命都可以不要吗？若说宁寰因智识和固执而超凡脱俗，从结果来看，他是否已经超脱了一般的超脱？事实上，千润早觉得不对劲了，自从宁寰……不，她连起点在哪都不清楚，不知何时开始，宁寰好像忽然从梦中惊醒，抛却了原本优哉游哉的生活态度，急着赶趟似地拉着千润从一个场景奔赴下一个场景，由于小船不用他自己划，事态也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进展着，很多事在谈笑间就办完了，除了优雅地挥动羽扇，其中也不乏下三滥的手段——全都招呼到了混沌世男儿最该敬重的父辈身上……
“这怎么可能……”被震飞的青蛙道士顽强支起身，作为澄王最后的代言人，显然和千润有一样的震撼：“天已经亮了，真正的结界会辨识出妖魔的法术，让他们无法施展力量，怎会被轻易毁去……不，这不是真的结界，太子，你是故意拿鬼话欺骗我们？特地拖到天亮，就是为了让我们汤虞国的法阵毁在这妖孽手上？你将一国百姓的生死置于何地！”
宁寰把手拢入袖中，这是他要开始摆太子架子的一个征兆：“当然是置于原地啊，不然呢，叫他们喝一辈子西北风，最后跟着叔父一道儿飞升吗？”
好家伙，这就改口叫叔父啦？
“本来给你们留了这么多反思和通知援兵的时间，结果他想也没想就信了我的鬼话，这不能证明他很心疼我还是怎样，只是对自己的未来太过乐观罢了——既已预设对方是敌人，就该怀疑到最后一刻，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宁寰保持着上半身的端庄，脚尖却要长长地伸出去够到一柄剑，还踩得它弹动一下以示威慑，“你们真当百姓是傻子？陈和靖带来秘术时我都没出生，他又怎会料到日后的仙魔大战？说明祭起结界的目的不单单是保护百姓不受战火侵害，你们就别把黑锅甩给异族了吧！况且汤虞国原本也没有和魔族结怨，魔族再怎么像传言中的那般凶残，除了不喜欢有人故意挡路，哪有工夫见个活的就杀，是嫌磨刀不费神吗？所以我就想，还不如干脆冒点险，让出虞山给他们当天梯，要是他们愿意坐下来商谈一番，说不定咱们还能搞到一笔过路费填充国库，怎么想都稳赚不赔。”
青蛙道士瞪大了眼：“你这是要帮魔族进犯清净天？”
宁寰嘻嘻一笑，道：“谁说是我想帮的，这不是冤有头债有主、受尽迫害的妖族寻上门来替天行道嘛？我汤虞国负隅顽抗许久，终是甘拜下风，有两位大人物还不幸在周期性内斗中断了命根子，恶人自有天收，顺道才方便了魔族，完全没有对清净天不忠的意思，林栖公子也能帮咱们作证，对吧？”
林栖是妖族，还能活很久……从结果找原因，怎么都说得通，千润除了叹气，还能有什么办法？
青蛙道士终是体力不支，昏倒在地。宁寰无趣地转过身，弯腰走进地道入口，打个手势让他的兵都跟上来：“恶作剧结束了，接下来——开始逃命吧。”
“慢着。”
地宫深处响起一道嘶哑的声音。
是姬宽。毕竟修道多年，比他彻底晕死过去的兄长更快破除了禁言咒，宁寰为之稍稍驻足，耳朵动了动，却没有回头。
“你……你要去哪？”
看到姬宽用一柄断剑撑着起身，千润藏在袖中的手捏了个诀，听他这么问，又有些犹豫要不要出手。
孰料他的下一句话是：“你这个……你这个不择手段的怪物……”
期待中的亲情告白没有发生，千润失望之下不禁有些恼怒，把抹眼泪的无念往身后一拨，抢着说：“你说谁是怪物？人家常年奔波在外，比你们这些缩头乌龟见识多不是很正常？还有，明明是你不择手段在先，凭什么要我们忍气吞声？给了机会也抓不住，只愿赌不服输，确实只有你这样的庸人才会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怪物；退一万步讲，太子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在他成为所谓的怪物之前，别忘了上梁不正下梁歪！”
满地道士咿咿呀呀地叫唤着——林栖方才只是废了他们的武功，并没有要他们的命。姬宽不愧是差点谋了大事的，走到末路，还有意志叫住了胜利者、还能哑着嗓子动员手下：“没用的东西，都给我起来，拿下太子！”
铮的一声，那柄原本被宁寰踩在脚下的剑突然飞出，将澄王手中断剑打飞，钉在了地宫的宝椅上。
天已大亮，没有人员伤亡。
回到地面上，宁寰用瓦砾虚虚掩住那个大洞，再把地道入口的机关打乱，做完这些，在千润的袖子上擦净了手，面对三个外人，竟有些羞赧起来：“见笑了，家丑不可外扬，还请诸位替我保密。”
无念小鸡啄米般直点头，千润觉得，她并不是多么在意别人的家丑，分明是听出了宁寰潜藏的威胁之意，担心自己的小命罢了。
她还是有些恍惚，走到半路——可能是下山的路吧，事到如今去往何方还重要吗？心中那杆秤不可避免地偏向了一方：为了“逃命”，抹去诅咒、禅位给母舅、放弃结界以消除与异族的恩怨，这些一旦发生就不可挽回的局面，仅凭宁寰一人的行动便能逐个达成？将来又会怎样？魔族真的愿意跟人族有商有量的吗？
虽说千润的任务只是把宁寰推到魔尊的位置上，如今眼看他一步步甩脱枷锁，理应觉得轻松才对，可她身在虞山中，总觉得还有一大摞的问题堆在原地没有解决，都有些怀疑坚持贯彻不干涉的原则是否正确了。
无念没对她一直想在玄鹤观寻找的秘密做出任何反应，远离那个大香炉后便恢复了精神，在路边的石头缝里发现一丛罕见的野花，拉着千润就去了，说是要采来做香料。
灰鸽子飞向天际，宁寰和林栖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谈话，千润支起耳朵偷听，林栖正说到“失去了结界老百姓真的没事吗”，这也正是她想问的。
“有事又如何？无事又如何？”宁寰的语调听起来比丧妻后鼓盆而歌还要快活，“那是陈和靖该操心的事，与我们无关。你不会以为在这节骨眼上继位是件好事吧？就算他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你是没去过我们家的宗祠，列祖列宗的画像已经挂满一整面墙了，照映雪那位很有见地的朋友的说法，汤虞国也到了快要腐烂的时候了。”
镜仙要是知道他的见地被用在这里，还不知会作何感想……但宁寰的话可能是对的，住在周边的枭獍也说过汤虞国气数已尽，他们唯一能做的不是反抗，而是接受。
“接下来会有什么等着我那可怜的舅舅呢？邻国的攻打、朝堂中几股势力对外戚继任的反应、各部族还没算尽的业报……谁叫他为了实现抱负把无辜的长姐坑到这种鬼地方来呢？这就是因果报应啊——天道当他是漏网之鱼，我这个草芥一样的小人物偏要一网把他打捞上来，登上了国王的宝座，看他还跑得掉吗！”
阿拉斯寰：实现了润师傅替我教训长辈的一大夙愿（瞑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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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鼓盆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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