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陵只有一个入口,通往地面的就是暂时安置王后棺椁的停灵处,从那里,被雨水冲刷过的松柏气息钻入鼻端,一直钻到隐隐作痛的下腹。千润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残忍,跟着看了这么多场好戏,应该允许宁寰留出时间难过才是,亲人的死亡是不可逆的,不久前她才为此大声辩护过。
宁寰偏头看看她,转了转大臂做出松快状,有意无意地提起:“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娘还没死。”
心中隐秘的希望被戳中,千润眼睛一亮,已然顾不得合不合理了:“真的?那棺材里的是?……”
宁寰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看一眼山上,轻蔑道:“那个尽忠职守的道士是有些本事在的,用作传送的符法几近仙术,结界对此当然有所反应,但结界还没强到可以探测出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仙术’同时作用,正是利用这一点——
扑簌簌一声响,灰鸽子飞了回来,宁寰伸手接住,微微一笑:“我娘回家去了。当然,荣华富贵和妖血一起消失了,现在她只是弥罗国小镇上一个一无所有的花匠,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就像我们两个一样。”
过程说得太具体,千润就高兴不起来了,闭了闭眼道:“你是为了让这个家早日散了才做这些的吗?”
宁寰又露出一副“快夸我”的表情:“要我来讲这个故事,结局就是大家都别死。你想一想,罪不至死的人,我是不是都留了他们一条生路?”
千润再一次无视他,因为她想起一件更让她恼火的事:
“来,解释一下,那个诅咒又是怎么回事?”
宁寰笑容一僵,心虚地移开视线。
“所谓草芥,不就是……”他狡辩道,耿耿于怀地,“不择手段的怪物吗!”
“但我也是为了寻找变数。”很快他又笑着截住了千润的话头:“——乃至制造变数。这次可能会不一样……但更可能的是依然没有变化。拭目以待吧。”
无法忽视的是,天边蜂窝状的裂缝逐步扩大,正成片成片地掉落,红光越来越刺眼,宁寰见状,招呼了一声跟上来的人,拉着千润躲到了古旧的琉璃瓦下。
雨已经停了,却不知他在躲避什么。说起来,不是应该抓紧时间逃跑才对吗?
在他们身后,一只通体雪白的兀鹫落在槐树上,望向那些鲜活的背影,眼中流露出忧伤。片刻后,徐徐伸展庞大的双翼,朝着天幕最大的那块豁口飞走了。
殿内光线黑暗,无念寸步不离地跟着千润,确认了要“等人们从月华宫转移过来”才松了口气。
“你说殿下他忙活到现在都不歇息,听着像是把王位也拱手让人了,图什么呢?”
只看眼前的人对总是别有深意的人提出了质疑。千润回答不出,只得用另一种别有深意的调调说:“为了更宏伟的愿景吧。”
无念嗤之以鼻:“你别学他装相呀,看了就心烦!”
她今天必须装扮素净,于是头上只簪了那只冰种白玉铃兰小簪,正无聊着,便拔下来剔了剔采花时留在指甲缝里的泥土。林栖则站在棺前默哀,神色更为复杂,千润于心不忍,正思忖着要不要向他道出真相时,忽而身形一晃,是脚下的地面震动起来,比在月华宫时还要剧烈。
不会吧,天雷真追到这里来了?
震动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尘土飞扬、瓦砾坠落,无念飞快地挂到了千润身上,林栖也紧张起来,摆出防御架势,看向揣着手闭目养神的宁寰。
危机中,宁寰打了个哈欠,安抚道:“别慌,是结界碎裂的余波,在地下待着是最安全的。”
千润有些怀疑:地牢和王陵用作避雷可保安全,但它们不会在地震中塌得更快吗?
像是发现了什么,林栖惊呼一声,蓦地跃起,落到无念身边。
“二位姑娘小心!”
话音刚落,众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激烈震荡,一时脚下不稳,齐齐摔倒在地。地面隆隆作响,宛如巨兽咆哮;大殿顷刻间化作暴雨天出海的大船,在风浪中颠簸不停。良久,摇晃总算结束,千润爬起来一看,棺椁所停之处,竟裂开了一条地缝。
从地缝之中,故技重施般地钻出一条黑色的荆棘藤蔓,顶端也是一朵碗口大的墨菊。宁寰凑上去嗅了嗅,拍手笑道:“好啊,看来他们也懂得了墨菊的意义——此花开尽更无花。”
无念吓得舌头都打结了:“他他他他们是谁们啊?”
林栖最快反应过来:“是魔族的刺探?”
宁寰半蹲身子,望进开口大到可容纳一人、深不见底的地缝,道:“结界的限制已解除,既要从虞山借道,天梯从即日起就要动工了,距离最短的方案可不就是从山脚贯穿到山顶么。”
林栖叹道:“你早就猜到起点在这里?怪不得要拖着我们来王陵……”
千润隐隐感到不安:这也就意味着,像这样的地震,往后还会频繁发生?魔族借道不可避免,之前他们只想过如何填充国库,却没考虑到这种情况——事实上,优先想到这种情况才是符合常理的……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未待整理好思绪,谁承想,这份隐忧由无念径直提出:“那怎么成?要是魔族一直往上凿凿凿,周围的百姓都会遭殃的!殿下,趁你现在说话还有分量,快叫他们住手啊!”
宁寰冷笑:“没那个必要。只要大战不停止,四洲的各大名山之下都有人居住,即便不是汤虞国的百姓,迟早也要换做别国来承担,人家的百姓还未必身负原罪——”
“什么原罪?净胡说八道!”无念跳起来骂道,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此刻她的胆子大到几乎囊括寰宇:“姬流焱,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很公正吧?论罪、定罪那是天道该干的活儿,我身在这里,不能眼睁睁看着跟我一样的人平白吃亏——尤其是,你还是太子呢!如果天道要对你的子民下手,最该带头反抗的,不是你又是谁!”
她这么一骂,别的先不提,有那么一会,千润仿佛听到头顶有人在叫她的大名,甜腻的桂花香也随之消散了一瞬,随后又被宁寰的声音唤了回来。
“我本来就是个不堪大任的太子,连我长辈的手下都这么说过,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宁寰再次把双手揣好,用平静的语调实现了最省力的撒泼打滚,“你要是心疼百姓,不如耐心等那帮忠臣赶来,我跟他们商量着再把结界祭起来,看谁愿意出头当这个新阵眼,牺牲一人成全苍生,就这么载歌载舞地走回到老路上,什么也不改变。”
无念深深地吸一口气,从时长来看,几乎耗尽了所有的肺部空间。她没有继续对宁寰的事不关己提出指责,而是话锋一转,抛出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你们不会以为浊冥地真的就在地下吧?”
林栖揪着她的袖子正准备劝架,一下子被她说懵了:“呃,不然呢?”
无念摇了摇头,既不理会他,也不再看宁寰一眼。她转向千润,像是放弃了跟这些愚不可及的男人对话,只管跟她唯一信任过的人抱怨:“他们都瞎了,什么也看不见,映雪,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你现在用脚踩的地方,一直往下延伸三千丈,就会到达‘浊冥地’吗?”
作为映雪的千润也呆住了,她还没搞懂这两个问题有什么区别,无念失望地跺了跺脚,攥紧了两只拳头,杀气腾腾地走到地缝边,像是在和她心中的答案赌气。
“好好好,你们陷在这场梦中就是不肯醒来,那我只好证明给你们看了!”
话虽如此,她看了眼地缝深处就吓退回来,转过身背向它,目光一凛,还要给自己打打气:“我不为任侠谁为任侠!”
说罢,用两只手捂上眼睛,在林栖的惊叫中,毅然跳了下去。
“无念!!”
一切发生的太快,千润来不及伪装身份,疾驰赶到时,却只是堪堪碰到了她的袖角。
无尽的黑暗吞没了那一袭奔波的白袍,就像梨花瓣从枝头落入湍流,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卷进了旋涡中。林栖不死心,试着又向地心深处叫了几声,直到肩膀上落下了一只冰冷的手。
“先不要管她了。”宁寰的声音比梨花瓣还要轻,“有新情况出现了,都戒备起来。”
他就像一个钓鱼的老人,已到了不肯轻易下竿的年纪,往往还要站在岸边评估今日河水流速几何、有没有新的鱼种出现。
千润木木地站起身,看向新情况的发源地——红光最耀眼的那块天幕。
不知什么时候,那里的光线已被黑烟笼罩。按照当今的约定俗成,旌旗、车辇皆为玄色,已不可能是天上的雨师架鸾车出行。
这可能只是魔族大军的一角,因为结界碎裂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层层叠叠的黑雾中有游龙舞动,仔细一看,却是一只多手多脚的、硕大的蜈蚣。
“姬宁寰——”
如果说脚踏在混沌世的土地上,通行的准则便是所见即所得,那么从天边传话的,只可能是作为先锋的那只蜈蚣。
那嗓音十足耳熟,无须努力回忆,千润即刻便能想起从火锅飞溅出的环状汤水。
“汤虞国国民听令!”由于站得够高,息言的声音传播甚广,众人耳膜都为之震颤,“我等奉命前来诛杀变数,复活魔尊,速速关门闭户、让出通路,否则——休怪毒气不长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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