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的修道者需要练气，“练气”甚至是他们“第一阶段”的名称；早在仙门模式的黄金期，四洲曾多次联合举办仙门大比，千润闲来无事，也在云端旁观过那时的盛况：只见干巴老头们按颜色分门别类地占据各个山头、气定神闲地互放狠话、抬起袖口挥出一群御剑飞行的弟子、在剑刃相击声中偶尔优雅而行动迟缓地施放法术、扭转战局……
白云子离练气阶段已经很远了——以前进的方向。就算真的天塌了，天道安排他来通知众人，他也能把“天塌啦”这句话说得极其沉稳，然后气沉丹田地骑牛离去，这点千润从不怀疑。但千润来自天上，离他前进的目的地比他离练气的距离还要远，怎能听不出话中的焦急？她只是不明白，今夜无风、长老弟子各归其位、暗流涌动的结党行为也在正常运转，他却跑到这个墙根下恳切地跟她说这些话——究竟有何深意。
想不明白，便用同一套标准质疑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后你就干看着？”
白云子一愣，理所当然地反问：“不然还能怎样？”
诚然，醉生梦死是凡人对抗虚无的通用方法，但白云子身居高位，就不能无所作为。千润捏捏眉心，最后一次尝试点化他：“可是对于最外层的蚂蚁来说，代掌门你才是他们的‘天地’。”
白云子连连摆手：“可不敢说啊，我连蚁王都不算！都知道朱长老性子爽朗，我也不怕说得难听些：局势变成现在这样，身为代掌门都没有扭转的余地，你只是个长老，又常年不在门派中，为了不被记恨，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一切发生？”
千润简直以为自己在幻听：“不被记恨？就为这个？请问‘不被记恨’是什么了不得的成就吗？”
“那你是不知道——”
“行了，不必多说，我本来也没打算过多干涉。”除了盼着星衍自作孽不可活，她这边正好也不太期望某位受害弟子走上正途——倒不如说，主动把路口伸过来的歧途越多，她还越轻松。
唯一让她担心的是：这个埋进泥巴里就不愿抬起来的黑猪腚子，刚才是何时蹲守在这里的？有关那封信的内容，他听到了几成？
得到预料之外的回答，白云子怔怔地看了她一会，终是叹道：“这就对了。强者不该在弱者身上投放过多的期待，正所谓‘山人无念’，三界要是早日把它当作通行准则，混沌世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苦难……”
千润不置可否地冷笑。白云子在大多数情况下算得上聪明人，但讲出了这样的话，这个聪明人就领先他一步跑回炼气期了——但也算不上意外，起码对上了十年后宁寰对他的描述，这都不是被迫的甩手掌柜，他根本就是把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写进了人生信条里。
但谁都没有点化干巴老头预备役的义务，千润甚至邪恶地期待哪位女寨主在这老黄花开败之前能把他抢去，叫他感受感受混世真正的苦难，再回来发表这些片面的主张。
许是这份邪恶不慎让她端起了长老不该有的架子，白云子的口吻带上了赔小心的意味：“各人有各人的道、各成各的仙，所谓仙门，本质上就是把一群青壮年聚集在一起，不仅能抱团抵御灾祸、还能顺带保护我们这群糟老头子，因为天灾**都是不可避免的……不可避免的。”
“比如呢？”千润忽然问。
话说到这份上，她提起一丝微茫的希望：如果白云子作为头领蚂蚁的头领，比任何人都提前嗅到了仙魔大战的开端，那可就省事了！为表彰他的嗅觉，大家还是很乐意把他迎为一成可能性的座上宾的。
孰料，白云子像是没听到似的，连一个掏耳朵的动作都没有，指了指天戳破泡泡，长吁短叹地就要结束谈话：“总归是儿大不由娘啊，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们就别管啦；朱长老要是夜不能寐，随时欢迎来雩风台找我喝一杯——”
“你小点声！”千润赶忙捂他的嘴，用设身处地的方式表达“快滚”：“有什么好酒你自己留着吧，大家都很忙，尤其是你，又要处理门派事务又要带徒弟，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你在说什么？我可没有徒弟，这段时间我是全门派唯一的大闲人，等开年可就闲不下来了——就算我不闲，新开坛的美酒也不等人啊……”
千润只觉得她又被鬼影追上了。什么叫没有徒弟？宁宥呢？十年后她亲自用鸡毛掸接触过、每一掸都切实落在肉上、再高高弹起、屁股之反馈感三界无人能出其右的一个宁宥呢？
还有什么是真的？
……
深夜，就连困死的鬼都睡着了，千润翻身下床，打开那本满是破绽的手札，或者说存在即为破绽的手札。
遵照和白云子的约定，她不该知道宁寰与星衍的谈话，回到琼华居，还要若无其事地接着往手札上添些新内容。
为了一成的可能性，她必须真实记录；同时知道宁寰会偷看，在真实之外也要有所保留；再者，还要装作不知道宁寰会偷看，所以前后的用词也不能差距太大……
——有没有胆子大的，来杀了她吧！快，杀了她吧！以仙印做担保，全是她自愿的！
斟酌老半天写上“身体结实并非全是好事，因而小病也不能疏忽”，千润头疼欲裂地收起手札，又拿出了从宁寰那里没收来的匣子。
照理说，这个匣子也该放在原地任由宁寰偷走，但长老背着弟子查看密言珠也是符合身份的，千润便一颗一颗捏来看了。
以“石千润”为开头，林栖汇报了一些他眼中的异常状况——但在千润看来，全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除了日期越近、语气越焦急，她想不到“连日雨水，麻雀的肉变苦了”这种事和仙魔大战有什么关系。
事态滚雪球般超出了控制，“帮手”还一个个的这么不靠谱，千润有一瞬间很想模仿戏台上的白脸将军，先把桌上的一切都扫空，再对月打一套疯猴拳。
正在此时，幽幽地、宛如干巴老头站在山头上施法，镜仙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回来了？”
千润吓一大跳，差点当场起来打一套疯猴拳：“你出声前能不能先出个声儿？”
“……”镜仙不出声了。
千润忙把舌头上的结解开，用袖子擦了擦梳妆台上的铜镜：“哦对，我们约定好了三日后联系，结果我消失了快一个月——你没找到我，心里也特别着急吧？我跟你说我跟你说，我跑到一个特别邪门的地方去了，更邪门的是，那里有个老头，居然是无量门的宗主——哎你元神修复好了吗？”
“那是自然……”镜仙含混地回答她，“这个过一会再说。我问你，为什么要让那个雪貂族的少主掺和进来？”
“这怎么了？多个人多份力，况且我又没告诉他咱们的真实目的……”
“你明天就把仙丹给人送去，从此以后自觉从他生活中消失。”镜仙的声音难得有些不耐烦，“你又忘了我的话？这件事情，无论以何种形式，从头到尾都只能由我们两个来主导，不需要任何帮手。”
“好吧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就算你不说我也看清楚了，这无量门啦、九嶷山啦、一整个儿就邪门！反正人各有命，代掌门也发了话，弟子们的事我不便再管，做好分内事就是了——你特地提前一天现身，也是为了提醒我这个吧？”
镜仙又不出声了。
千润一拍脑门：“哎不对，我怎么又忘了！站在我的角度才叫‘提前一天’，就算你是威武的镜仙，元神哪儿能修复这么快——是吧，太邪门了！从离开建木那天起，我对时间的感知就一塌糊涂，等任务结束了，回来可得好好调理调理，起码盯着琅嬛的八卦阵运转一周天再说。”
“不行你先把那副药煎来服了吧。”
“煎什么煎，凡间的药对我又没用。不过说到这里，你都找到了上天入地的渠道，竟然没在那个空间发现我？”千润对着镜中的自己思索起来，“如果你在那里观测到了我，你的时间也应该跟我在一条线上，那么今天对你来说也是‘提前一天’；但你没有发现我，于是今天就是你的‘一个月’之后……噫，好吓人，还好宗主发现了我，要是再晚点出来，说不定宁寰都变成一具枯骨了！”
“是啊，说不好呢。”
千润觉得他是跟不上自己的思路才声音沙哑，得意地调笑道：“你嗓子怎么了？难不成你也受风寒了？”
“那可不，千润大王一讲话我就头疼脑热，千润大王一思考我就血液逆流——”
“等等！”
“没逆流呢我在开玩笑……”
“不是说你，我刚才、刚才说什么来着？”
“宁寰差点变成了枯骨？”
“不是不是，再往前倒倒——你现在已经有能力上天入地了，对吗？”
“算是吧，不过我们俩的见面还是背着点人，我的意思是，你说话声音小点。”
千润不予理会：“你所谓的天和地，是把三界都包含其中的吧？”
“差不多吧，毕竟三界都有镜面存在嘛。”
“那探测某处是否有镜面，是在进入这个镜面之前发生的，对吗？”
“是这样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不对啊！你为了确认镜面是否存在，可以‘上天入地’地探测，但你就是探测不到宗主的闭关处，这说明——那个地方属于‘天地’之外？”
不管镜仙是否血液逆流，千润站起身，一边在房间里打转转，一边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宗主见到我，先问我是何人，说明在他眼里我不是翠微子；而我的法术明明覆盖了一整个无量峰，只要在两日之前——不，一月以内没离开过无量峰，都会被我的法术迷惑住；反过来推测，没被迷惑住的，他所在的那个地方就超出了无量峰的范围……但白云子又说过，宗主和掌门一直都‘没离开门派’，这说明、这说明……”
说明无量门中，藏有一处固定的、不属于无量峰、更不属于三界任何一方的神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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