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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apter 02

赵悬听见动静,扯下自己的衣服,回身看过去。

文喜就仓皇失措地站在那里,她穿着白色短袖——大前年买的时候,文瑞真怕她长个,常换浪费钱,干脆买了大号。

而此时,文喜如同浮萍,被微小的风撩动,就能四处颠倒。

她被赵悬直勾勾盯着,原本准备的话术全部散成直白的珍珠,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赵悬欲盖弥彰地清嗓,眼神从文喜身上收回,平静无澜地陈述事实:“这里是洗碗房。”

他伸手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后门在那边。”

文喜咽了咽口水,面颊漫起尴尬:“我……我找的就是洗碗房。”

赵悬了然,摊开手:“我才上钟,你要是丢了什么东西可别找我麻烦,找老板去。”

文喜尬住:“我确实丢东西了。”

赵悬收走自己的衣服,往旁边挪蹭了几步:“自便。”

“谢谢。”文喜鼓起勇气上前翻找。

洗碗房狭窄,地面上处处都是废弃的蓝色胶桶,未曾注意到的缝隙很多,文喜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低头去寻。

直至文喜从肩上滑落的发梢擦过赵悬的身前。

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这么近。

赵悬很少与异性缩减至这种距离,话头不自觉带了些压抑:“你找什么?”

文喜立起身子喘气,心脏跳到嗓子眼。浑身上下的骨头好像都在发软发颤,生怕说点什么,面前这个人暴走打她一顿。

紧张到说话结巴:“那个……麻烦您再给我几分钟,就几分钟。”

赵悬也察觉到了面前这个人的“恐惧”心理,不合时宜的尊称让赵悬失笑,没由来扯开嘴角。

微不足道的笑容淡化了他身上的“野匪”气息,文喜不敢再看,埋头抓紧时间翻桶。

赵悬耐下心来,还能打趣:“不是催你,是问你丢了什么,金勺子金筷子还是金碗,我帮你找。”

文喜牙齿下意识开始撕咬嘴上的死皮。

赵悬虽有耐心,但没有足够多耐心:“你要是不说就先出去,我要洗碗,外面开灶着急用。等夜市收摊儿了你再来。”

文喜鼓足勇气,声音却小得像蚂蚁搬家。

“什么?”赵悬没听清。

文喜:“不是金勺子,也不是金筷子,是金钱。”

她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那寓言里,也有老实人一本正经地回答掉进河里的究竟是金斧头银斧头还是铁斧头。

“行,”赵悬失笑,“有什么特征?橙的绿的还是红的。”

“一个小包,棉布缝的,”文喜伸出手掌向他比划,“大概手心这么大,还有一根松紧抽绳,散开的。小包已经翻起毛边了。”

“知道了。”赵悬将衣服蜷成一团,扔到书包里,放在另一边,“地儿太小了,你站在外面等。”

文喜点头:“好的,谢谢你。”

赵悬看着她乖巧的模样,目光也仅仅只是停留瞬息。

赵悬从小就开始干活,力气当然比同龄人大,没一会儿就将胶桶搬过来挪过去,找到了文喜口中“已经翻起毛边的小包”。

文喜当着赵悬的面,把包打开检查,里面是完好无损的零钱和盖着红印章的入学凭证。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劫后余生的欣喜让她颤着声音:“谢谢你帮我找到小包,我可以付一些辛苦费,需要多少钱?”

赵悬愣神,心里吐槽了一声傻子。扭过头去放水:“不用。”

“那怎么行?”文喜的性子执拗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赵悬甩了甩手上的水,随意在围裙上擦拭了两下,然后直勾勾盯着她看。

文喜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静静等着他讲话。

赵悬这次径直笑出声音:“怎么,还必须让我收点?”

他的笑声清冽,还有一些稚嫩的气息。文喜揣测的身份又失去了基准。

“你还在上学吗?”文喜好奇问道。

“那不然。”赵悬从她的身后抽了两块抹布,“要是真想谢谢我,就帮我洗碗吧。”他将抹布扔进文喜怀中,没再说话。

“那我还可以送你两套试卷。”文喜干活很麻利,因此还能分心,一边搓碗,一边和赵悬说话。

赵悬脸一僵:“我谢谢你。”

文喜歪过头,语气很诚恳:“你不喜欢吗?”

一摞碗碟差点要砸在赵悬手里。

“不喜欢。”赵悬拒绝得很干脆。

文喜冲洗手头上最后几个盘子:“那要不我还是给你钱吧。”

赵悬放下手中的碗,手掌撑在案台上,肩膀微微耸起来。

“你是不是看上我了?”赵悬提着吊儿郎当的腔调问。

往日身边叽叽喳喳的声音多了,他也会漫不经心的装成一副二流子的姿态。

胆小的不敢惹,胆大的看见其他人都走了,也灰溜溜离开。

文喜瞠目结舌,对刚听见的话产生巨大怀疑:“什么?”

赵悬擦了擦手,抓了一把脑袋:“你要是没看上我,怎么这么想给我钱?我看起来很穷?”

一连两个质问让文喜瞬间红透双颊,跟烂熟的苹果一样。

赵悬都惊叹她的脸红速度。

“没……没有。”文喜手足无措紧张道,“你看起来不穷。”

赵悬学她说话:“你…你…你这样一点信服力度都没有。”

文喜梗起脖子,像只斗鸡:“你不要学我说话!”

赵悬叹了口气,指着水池里的碗:“洗完就算报酬了,不就是一个小物件,要是这里没我你还是会找到。天快黑了,赶紧回家去吧。”

赵悬就跟哄幺妹一样,好说歹说,才让文喜放弃了给钱这件事情。

最后,见她要走,赵悬才闲聊似地问道:“你明天不来了?”

文喜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白班是我?”

“谁丢东西能丢到洗碗房?”

“也是哦。”文喜点点头说,“明天我就不来了,要准备开学。”

“成。”赵悬颔首。

文喜追问:“你要干什么?”话音刚落,她才觉得两人好像还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急忙补充,“那个不好意思,你不用搭理我。”

赵悬拔掉排水塞子,看着透澈的水往下旋转流逝,缓缓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你明天不来的话,我可以挣两份钱。”

文喜张了张嘴,脱口而出:“你还说你不缺钱……”

*

震耳欲聋的掌声惊飞文喜所有思绪。

一根根只剩关节长短的铅笔汲养她步伐坚定地走到这里。

吊扇在头顶呼哧呼哧转着,卷着九月的湿闷,哗啦啦吹开桌上的新人生。

木桌虽年久,但牢固。两人共用一大张桌子,一条板凳。

刚上小学那会儿不晓得板凳原理,顾着一头径直坐下去,人仰马翻遭了班上人嘲笑。

文喜看着猪肝色的凳子,抿了抿嘴,缓缓坐下。将绝大多数力气撑在了大腿上。

直到她的同桌出现,这张凳子才算发挥出真正的平衡。

同桌是从隔壁九龙县考进来的,分数低她三分。

介绍时,固执地将名字写在了纸上。

纸上黑色笔迹清晰,印着三字:刘召笛。

刘召笛做事干脆果断,不说一句废话。上台自我介绍,旁人害羞,她两句话解决。

文喜很羡慕她的性格。

自我介绍到一半,门口砰的一声响,吸引了整个班级的注意力。

班主任任春光戳了戳快要滑落的黑框眼镜,瞅着门口:“这位同学,你是?”

在光线不明的地方,有道声音传来——

“新生。”

班上传来隐约的笑声,也有人议论:

“牛!”

“这么横啊……谁啊?”

任春光含着和蔼的笑容:“今天来学校的都是新生,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告诉你有没有走错教室。”

门口的人影晃动了一瞬,似乎在瞧班牌。

桌上的新书被风吹得又翻过一页。

黑灰色的影子动了起来,从迷雾中渐渐显露。

影子出声,自我介绍道:“高一十七班,赵悬。”

文喜呆愣地看着讲台上的男生。

校服规规矩矩穿着,衣领拉到了最上方,挡住了半截脖颈。拉链的挂坠随着他的不断移动,像微型钟摆晃荡。

他的头发又短了些许,紧贴着头皮,像刚从土里冒头的碎草。

文喜其实很羡慕他的脑袋,圆圆的,和十六的月亮差不多。不像她,小时候没有选择脑袋的权利,被文瑞真摆置成了平头。

可能不至于平得像熨斗压过,但和赵悬的圆脑瓜比较,输得很彻底。

文喜的身后传来一些倒吸气的声音。

“长得好——”

“你觉得帅?”

“不。”

“那你这什么反应?”

“震惊啊,长得好凶。”同学咂舌,“看着比班主任还像班主任。”

文喜低下头,转移了自己的视线。

不得不说,她和班上的同学都有同一类感知——

赵悬长得很凶悍。

在文喜的眼中,赵悬就是一匹狼,不群居的狼。他的眼神不属于这个年龄阶段。

旁人眼中对知识的渴望,他没有;对学校老师的生理性惧怕,他没有。

他身上的气息很难用言语形容,“历经千帆”这词儿似乎还能沾点边。寸头本就显得傲睨一世,更别说他的长相。

文喜初中时,学校接受了一批京北的图书物资捐赠,里面有本关于“面相”的胡侃杂志,写完作业后,她就会凑去看。

在她微不足道的“面相学”中,一眼就判定赵悬是及其标准的三庭五眼面部结构。

而他的眉尾向着太阳穴划去,眉心聚拢。因此盯着人看,总像在蹙眉生气。

鼻梁挺翘,嘴唇微薄。

不过人不能貌相这句话流传下来总是有道理的。

正当她盯着对方分析面相。

两人视线相撞。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微生物砰然起了火。

任春光带头鼓掌:“行了,别交头接耳,欢迎同学哈。赵悬,全市第二,从平水县三中考过来的,第一第二都在咱们班,看来大家高考能走鸿运啊。”

“谢谢任老师——”有鬼精鬼精的同学拖着长长的调子道谢。

班上又是一阵喧闹。

文喜和他的视线先后移开。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白日里,她和这条曾以为不会再相遇的直线,产生了第一个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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