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已经是灵堂了。
奇贤香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家。
宁堃低下了头,不敢看,他怕看了,这个梦,就成现实了。
家的正中间,摆放着供席。
“宁宁,就剩你了,给爷爷磕头,让爷爷好好走。”宁志铭在他的耳边说着。
亲戚一松手,宁堃直直的跪在了供席前的垫子上。
面前放着一个火盆,里面堆满了黄纸。
宁堃失去了所有力气,麻木的跪着,眼睛侧向一边,看着花篮的底部。
“快磕,不然爷爷走的不安心!”他的妈妈,走到了他身边,压着他的头,就要往下。
像个提线木偶,她压着他的脑袋疼,他就真的开始低头。
“你干嘛!”宁晚栀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推开宁母,“你别动他!”
宁晚栀张开双手,推开了所有亲戚,嘶吼着,抗拒着他们的靠近。
身侧的毯子,莫名多了一道黑影,周粟跟他一起跪在爷爷灵前。
“哥……”
“哥……”另一侧,也多了一道影子,宁晚栀也跪在了他旁边。
宁晚栀抱着宁堃的肩膀,“哥,哥……”
三个被爷爷养大的孩子,跪在这里送别。
亲朋好友,站成一排,看着他们。
宁堃哭了很久,跪了很久。
哭到嗓子都哑了,膝盖僵硬了,也没有磕头。
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哥……”
三个孩子抱成一团。
宁堃动了一下手指,缓缓抬头。
一眼就和爷爷对视。
瞬间的冲击力,堪比心脏停止跳动带来的心悸。
爷爷的遗像,就这么放在供席上,照片里,他跟以前没有太大的变化,笑的开心。
眼底的幸福,好像就要溢出来。
可为什么,这么幸福的照片,要变成遗照,成为他未来百年千年的代表。
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就这样变成了一张照片。
这是……宁堃二十岁生日,爷爷跟他拍的合照……
“我说……”宁堃任由眼泪流下,挣脱开周粟和宁晚栀的拥抱,迅速站起身转头面向他的父亲,“爷爷是怎么走的?”
“你爷爷他,得了肺癌。”
“肺癌?!”宁堃没有征兆的暴怒起来,揪住宁志铭的领口,大声喊着,“确诊第二天就去世了吗?肺癌从发现到死亡,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为什么不告诉我!”
“宁堃你做什么!”宁母拉住宁堃的胳膊,“这么多人在这里,你别让我们难看,一会告诉你。”
“去你妈的!”宁堃胳膊一甩,把她甩开,抵着宁志铭,将他抵到墙上,“**,对上不孝,对下不管,你他妈的在这里演什么孝子!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告诉你怎么了?”宁志铭怒视着宁堃,到底是警察,不过一个挥手,就挣脱了。
宁志铭掸了掸领口的衣服,指着宁堃的鼻子,“不告诉你,是你爷爷的主意,因为你要考试,所以我们所有人才瞒着你。”
爷爷的注意?
让所有人……瞒着我……
天大的笑话,宁堃看向周粟,渴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周粟哭的眼睛都肿了,他往前走了一步,拉住了宁堃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
所有前来吊唁的人,都在看着他,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斥着斥责。
斥责宁堃的不懂事,斥责他的狼心狗肺。
这群人又看向周粟,眼神不言而喻。
宁堃眯眼,迅速转头看一次母亲。
似是没想到他会回头看她,母亲一愣,迅速低头。
宁堃沉默了,随后,他又笑了一声,抬眼看向宁志铭。
双唇轻启,“**。”
宁堃举起了拳头,往他的脸上挥去。
拳头还没落下,宁志铭眼疾手快,抓住他挥出的拳头,一个反缴。
手臂一阵剧痛,宁堃惊呼出声。
在他身侧的周粟眼疾手快的抓住宁志铭的手,用力掰扯着他的大拇指,“啪嗒”一声,扯开了他的还击。
周粟将宁堃拉到自己身边,用身体阻挡着宁志铭的进一步攻击。
“让开。”宁志铭手直抖。
“宁伯伯,你的大拇指应该脱臼了,我帮你上回去。”周粟声音浓厚,带着鼻音,“抱歉,我心急了。”
“啪!”
宁志铭一巴掌甩在了周粟的脸上,“贱人!让开!”
“!!”宁堃要冲上去揍他,被周粟一只手按住。
“宁伯伯……”
周粟话还没说完,旁边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亲戚,看起来像是本村的,忽然发表了他的正义,“你个死娘炮,你好意思跟人家爹……”
这个人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人飞了出去。
宁晚栀立于众人前,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在爷爷遗像前,辱骂他的孙子,就是对人的大不敬,谁再说?”
“哎呦!耀祖啊!”“正义使者”的妈妈哭着跑去扶他,嘴里骂骂咧咧的。
人群里又有人开始骚动,“就是死娘炮吗,还不……”
“砰!”
宁晚栀飞起一脚,踹在那个人的嘴上。
声音果然没有了,人就是贱。
“宁晚栀!”她的爸妈吓到了,赶紧上去拉住自己的女儿,“你干什么?!”
“少管我!”宁晚栀怒火滔天,甩开爸妈。
转头盯着宁志铭,笑了一声,走到他的面前。
这次倒是没飞踢了,手抡圆了,甩了他一个巴掌。
声音响彻整个客厅,脸上瞬间红肿起来。
“你干什么!”宁母惊呼。
“爷爷尸骨未寒,你们就在他的灵前欺负他的孙子!”宁晚栀盯着宁志铭,浑身颤抖,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流,“爷爷从来没有说过,不告诉哥,他临死前,一直念着哥,是你们!”
宁晚栀手指过每一个人,“你们收了我的手机,联合我的老师,对我24小时严密监控!”
“你们又是怎么对小周哥的?不不不……”宁晚栀的眼神如同刀子一般,紧盯着宁志铭,好像要把他杀掉,“应该只有你,你威逼利诱,偷窥了他的秘密,随意的解开他的手机偷窥了他的秘密!然后告诉所有人!”
手上传来一阵温暖,周粟的手握上了宁堃的,握的很紧。
这些事情,宁堃都不知道,为什么,短短几个月,天翻地覆。
“大伯,我没办法收集证据,也没办法指正你,不然,我一定会告你滥用职权,”宁晚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放到宁志铭的眼前,顺带着也给自己父母和宁堃母亲看了一眼,“你们最近,是不是在找这个?遗嘱……”
“好了!”宁堃的母亲一下子慌了,“能不能停止这场闹剧!”
宁晚栀的爸妈也赶紧拉住她,也没有斥责她,只是对她摇摇头,让她不要再说了。
白事变成戏场,每个人都在围观着这场闹剧。
“宁堃,你在这装什么大孝子呢?你爷爷病了两个月,也没见你回来看过啊?”宁母指着宁堃的鼻子,“我还没说你呢,你找谁不好!找个……”
“方莲!”宁志铭拉着她,冲她摇头。
一片混乱,宁堃从一个完完全全的受害人,变成了不忠不义的死小孩。
宁堃忽然觉得好累,到底有多少事情,他不知道。
难道他真的是贤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辈子,他就只能念书了?
遗像前香炉燃尽,大敞的门外,刮来一阵风,吹散了香炉里的香灰,落在宁堃的脸上。
宁堃抬手抹去,松开周粟的手,转身为爷爷上香。
人死如灯灭,如蜡香燃尽。
三根香插进香炉,宁堃扶着地垫,膝盖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
当至亲全部叩头送别,他的灵魂就会得到安抚吗?
宁堃双手举起,一拜在地。
当一切化为灰烬,他的灵魂也会随之飘散吗?
宁堃直起腰,二拜在地。
当我们都化为尘埃,灵魂与灵魂,还能再次相聚吗?
三拜在地,久久无法起身。
如此,便能归还所有的因果,承受所有的恩惠吗?
身后传来纸张展开的声音,宁晚栀铿锵有力的念着爷爷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封信。
[我儿有所成,有所不成。忠却不孝,为父理解。但对下弃之如履,实乃大错。我孙宁堃,大智者,胸襟之宽阔,我儿百年不可及。有此孙,乃是我的福气。
一去不归,此后百年,无法陪伴我三位孙孙身旁,实感无奈,年老死亡,无法避免。望以后三位孙孙顺风顺意,望我的堃仔,不要记恨爷爷。
此生有爱,毫无遗憾。
本人名下有两套房产与四十万存款,自本人去世后,转入宁堃名下,待宁晚栀长大成人,再进行分配。二楼杂物房的柜子中,有一对翡翠玉镯,以及一块玉牌,赠予周粟孙孙。
此去再无相见,堃仔,爷爷爱你。
宁忠绝笔]
宁堃久跪于灵堂前,伏在地上,不愿起身。
三拜之后,爷爷的灵魂,就会不再游荡,去到他想去的地方,他该去的地方。
那么,爷爷回来到他身边,进入他的梦里,最后与他相见吗。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开始往二楼走。
哈,这群混蛋。
“哥……”宁晚栀再次跪在了宁堃的身边,手扶在他的背后,“放手吧。”
又一只手,扶在了宁堃的背上,周粟跪在垫子上,烧了一把黄纸。
“……”
一百万次后悔,也换不回曾经的时光。
如果时光无法倒流,那么,请带着爱和恨,痛苦又快乐的生活下去吧。
宁堃掌心向下,抠住地面,紧紧握拳。
爷爷,一路走好。
两只手托着他的腰,扶着他起身。
遗像上,爷爷依然笑的开怀,只是人生永远定格,像电影的尾声。
周粟站了起来,面对着“亲朋好友”们,语气柔和,态度恭敬。
“灵堂之处,拜别过的人可以离开了,主家在顺喜山庄备了席,各位可以动身前往了。”
长舌之人依然有,只是看着宁晚栀的暴躁性子,也不敢大声喧哗。
宁晚栀的父母带着“亲朋好友”们出了门,安排他们上车前往酒店。
痛苦,挣扎,暴怒。
所有的情绪之后,宁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可能是某一个瞬间,宁堃感受到了无法逆转时光的无力感,便不想争了。
宁堃坐在遗像前,沉默的看着爷爷的脸。
刚刚怎么都不愿意看,现在怎么都看不够。
“爷爷明天火化,你还可以再见他一眼……”周粟也拉来一把椅子,陪他坐着,“我们还可以,再见一面。”
“……”
宁晚栀坐在地垫上,抬头看着他们,“哥,从今以后,我保护你。”
“……”
我该如何安于现状,接受这场弥天大谎。
“找到了吗?”
宁晚栀、周粟:“?”
宁堃眼睛一横,落到楼梯口,开口就让人恶寒,“妈妈。找到了吗?”
宁志铭夫妻两身影一顿。
这么多年,宁堃什么时候,喊过方莲妈妈。
“是在找这个吗?”宁堃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口袋。
这是刚刚宁晚栀塞给他的。
“它是周粟的了。”
言闭,宁堃直接将红布放在了周粟的手心。
“你疯了!那是你奶奶留给……”方莲指着宁堃的脸,点了半天,一个字憋不出来。
“……”
多么可笑啊,亲生的儿子,居然不爱自己的父亲。
还是对他极好的父亲。
不对不对,宁堃摇摇头。
他也不爱自己的父亲,但他是极差的父亲。
他也不爱自己的母亲,因为没有感情。
除了十月怀胎跟她脐带相连,宁堃找不出他们之间有良好供需关系的链接了。
好像爷爷,才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给他撑腰,给他不输旁边的爱与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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