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点亮夜幕。
空谷回荡疾蹄。
陡峭山崖断谷中,三匹马陆续窜入腹地。
骤然开阔的视野叫程轫眼前一亮,点点明火像这片高山腹地的繁星,篝火升腾而起的烟雾便是山脉之中层峦叠嶂的云纱。
身后一道短促悠扬的呐喊声后,三匹马齐头并进,一骑绝尘。
柳枝一般的劲腰在程轫怀中崩足了劲,努尔抬手,拉紧对方缠在腰间的手臂,叫人同他一起趴伏在马背上,“抓好。外力!快!”
话落,他们身下的马匹突然提速,马蹄踏起的黄尘迷着他的双眼,程轫闭上眼,听到另两位少年简短有力的喝声。
马背上的颠簸叫程轫忍不住收紧双臂,努尔正是抽条的时候,少年人清瘦精壮的背脊,在程轫胸膛散发青春的燥热。
长生辫甩在程轫脸侧,铺天盖地的凌冽空气中,一抹花香钻入程轫鼻腔。
炭烤浓烟转瞬将那阵清香湮灭,头顶一道鹰啼响起,程轫猛地抬头,就见夜空那只眉间一点白的猎鹰也正俯视着他。
那是努尔的鹰,叫巴肯。
一行少年在木桩做的围栏外勒紧缰绳,马头高高翘起,程轫惊呼一声,同后仰的失重感对抗,他前倾着身体,双臂死死抱紧努尔。
马蹄落地,似是享受自由追风的飞驰,它们一个个原地踏着步子,同身侧走上的伙伴抵首轻鸣。
程轫比努尔高出半头,成年男人的体型要比之更为宽硕,努尔被其压着向前,鲜少有过这样亲密肢体接触的努尔头皮有些发麻。
他像身后人的浮木,这片山原和身下的外力就是程轫的深海巨浪。
努尔偏着头,两臂撑开,竭力要挣脱程轫的怀抱,可身下不老实的外力却叫程轫始终不肯松手,灼热呼吸喷洒在努尔颈侧,那是同外力巴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蹭触在他颈间的皮肤温凉细腻,他能清楚的感知到程轫的鼻尖和嘴唇。
努尔蹙眉揪了下缰绳,警告般喝了一声外力,在马匹停下游走之后,程轫又一道呼吸,叫他忍不住抖了一下。
“到家了。”
努尔扭头,鼻尖触上程轫的发丝,顺滑的,黑溜溜的,泛着一圈暖色光泽,弥漫着努尔从未在山间嗅过的香气。
努尔鼻头缩了缩,在程轫抬头后,闭眼打了个喷嚏。
烛光一样柔和温暖的光晕照在努尔身侧,纤长眼睫煽动着睁开双目,清透的棕色眼仁映着火光朝程轫看来,“你还好吗?”
程轫仍旧揽着努尔的腰,藏在皮衣领口后的喉结上下滚动,开口回答对方时,嗓音微哑,“好。”
许民良已经在巴吐尔的帮助下落地,内地的四眼小哥不太习惯马背上的生活,近四十分钟的骑行,让许民良两腿火辣辣的疼。
“程导,你下来啊,扶我一把。”
许民良幽幽的声音在马下响起,程轫当即头脑清醒地松了人,他先于努尔一步下马,头昏脑胀之际,扶着许民良的胳膊,仰头看向马背上的少年。
“怎么走?”
努尔利落翻身下马,在程轫许民良身前站定,杏眼在两人身上晃了三晃,缰绳在手中绕了两圈,转身引路,“跟着我就好。”
吾其昆没下马,晃晃悠悠先于几人朝村中而去,背着众人说道:“行李,我放努尔家门口。”
这处村落不大,看上去有百十来户,悬崖峭壁上迎风飘扬的彩旗层层交叠,新旧不一,顺着那五彩斑斓的旗海向下,一面鲜红旗帜迎着风,在他们头顶涌起阵阵波浪。
山风抽打那面红旗的声音,交织在一家一户唱响的民谣里。
这是中国西北偏远的山脉腹地,这是久居天山以鹰为伴的阿合奇。
程轫驻足仰面,目之所及是连绵不绝的山峰,天空之上是绚丽璀璨的星河,皎皎明月仿佛抬手可得,寒光洒在露出草芽的平原,落石滚动伴着旗帜飘扬,炊烟阵阵和着鹰犬马鸣。
“跟上,你不是饿了。”
前方少年的呼唤让程轫视线回落,努尔牵着马正在旗台下方等他。
“来了!”
努尔的父亲哈迪尔,是这处村落的村长,哈迪尔看上去五十来岁,蓄起的长发掺了半数银丝,皮袄胸口别着一枚红色勋章,能用汉语同程轫交流。
努尔还有两个哥哥,已经结了婚的大哥萨吾提和新妇搬出去住,留家的便只剩二哥依拉勒和努尔。
不见再有旁人出现,程轫和许民良也识趣不问。
餐前一段虔诚的民谣之后,哈迪尔拿起一块黄油轻抿,依拉勒接过亦是如此,努尔咬了小口,递给程轫后,还没来得及解释,对方就有样学样的照做。
黄油送到许民良手里,程轫便听到身旁一声轻笑,转头,就见努尔第一次面朝他露出微笑。
巴肯在毡房里跺着步子,见许民良咬完黄油,扑通一下落在人前,吓得许民良手一抖,黄油掉落。
巴肯头一伸叼住那块黄油,再一个展翅飞回努尔身边,鹰喙一张,将那块黄油放在努尔手心。
努尔将黄油掰成两块,一半送到哈迪尔手中后,父子两个便将手中那块黄油轻轻擦拭在自己身边的猎鹰喙上。
桀骜不驯的猎鹰在父子两人身旁静立,任由这位命定的家人为其涂抹福油。
“去吧,去玩。”哈迪尔低沉的声音响起,粗粝指尖在鹰头上点了点,哈迪尔身旁那只大鹰便扑开翅膀一举冲出毡房。
“巴肯,去吧。”
门帘还没回落,努尔开口的一瞬,巴肯也紧随其后离开,气势汹汹。
“这是什么意思?”程轫微微倾身,凑近了努尔问。
湿润气流钻入努尔的耳朵,努尔耳尖微红,揉了揉发痒的耳廓,简单解释,“为我们的伙伴祈福。”
依拉勒在努尔对面,闻言抬头,看着弟弟发红的耳朵,横目看向那白净好看的汉人,“那是沾染全家人福气的福油,把它涂在鹰嘴上,希望给他们带来幸福和运气。”
许民良当即掏出本子记下,程轫心下一动,想到悬崖上挂起的彩旗,在哈迪尔的示意下喝了口茶,“哈迪尔叔叔,我看山上挂了新的彩旗,最近是要有什么节日吗?”
“是,再过半个月,我们会举办猎鹰节,很热闹,你们可以在这段时间和努尔依拉勒学骑马射箭,到时候,也能上场参赛。”
“好好好!谢谢!多谢!”许民良眼睛骤然发光,看着对面垂眸思索的程轫,心道这回来对了!这不有得是可拍的东西。
然而,程轫似乎对猎鹰节兴趣不大,他的视线久久放在角落几只牛皮手套上,直等到哈迪尔吃完,他才开口询问起驯鹰的事。
“哈迪尔叔叔,我们能不能在这段时间,看一看你们是如何驯鹰的?”
依拉勒带着警惕的目光猝然投上来,程轫并不知其因果,看向主桌上皱起眉头的哈迪尔,心中打起鼓来。
“驯鹰是我们族人传承了千百年的技艺,但是,现在家家户户都不是非常需要靠猎鹰生活,所以,我们很少再去打搅他们生活。”
程轫对哈迪尔所说表示认同,村庄距离县城不是很远,他们的衣食住行并不像从前那样古老艰难,更何况,外头世界瞬息万变,正值国内发展的高|潮|期,很多人都愿意走出故乡去外面闯闯。
“你看到村上的这十几只猎鹰,有很多都到了即将放生的年纪,我们这一辈人和鹰是最亲密的伙伴,明天之后,你可以问问哪个老头子想不想再有一个陪伴。”
哈迪尔半开玩笑地说完,眼底闪过精光,一如他的伙伴,他看着程轫,似是猜到对方想法,摇着头轻声敲在程轫心头。
“我不希望你们拍摄驯鹰的一切,你们可以看也可以了解,但是如果让束缚他们的方法叫外人都知道,我不愿意。”
此刻的程轫心底仍旧坚定,他无法对哈迪尔的拒绝感同身受。
但他又隐约能察觉到哈迪尔这样做的原因,是不舍,哈迪尔不舍得有人来打搅猎鹰的生活,也不想除他们族人之外的人去束缚一个个翱翔天际的灵魂。
每个地方都会排外,可既然大家都共同生活在红旗之下,那就要勇敢地将自己的文化诉诸给同胞,只有民族之间互相接纳,互相理解,互相包容,才会让这面红旗在祖国大地屹立不倒。
“叔叔,我们了解驯鹰,不是为了把束缚猎鹰的方法传扬出去,他们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他们有自己的人生,我只是想让这个被山脉挡住的文化走出去,这是族人承袭了千百年的文化,也是祖祖辈辈的遗产,他们该被世人知道。”
回应程轫的,是哈迪尔默不作声地摇头。
程轫缓缓吐出一气,视线微垂,闭上嘴不再提及此事,对于哈迪尔的拒绝,他不能急。
夜晚的村落,山风鼓鼓。
招待程轫和许民良的毡房,一片漆黑。
许民良翻来覆去,仰躺之后,叹息一声,捶了捶身下石头一样的床榻,见程轫看着房顶发呆,他不解道:“你不是要拍努尔吗?怎么想着拍驯鹰了?”
程轫眨巴一下眼睛,硬生生回了句,“就是想了,都想。”
“不是,你没听哈迪尔说半月之后就有猎鹰节,咱们可拍的东西太多了!别因为驯鹰这件事,让人家把咱们赶出去,那不是白来一遭。”许民良翻过身,有理有据的分析,想让程轫放弃驯鹰。
“不行,我得好好想想。”黑暗中,程轫忽然翻身坐起,手电打开,照在许民良脸上。
许民良当即也坐起身,夺过手电,将程轫照亮,咬牙切齿,“你要照死我!”
程轫长得好看,大一的时候,许民良就知道了。
四年里,许民良听了无数程轫的传闻,在临近毕业时,终于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公子哥有了交集。
在他与程轫这短暂两个月的相处中,他很清楚,程轫优秀,他的一切都让寻常人望尘莫及。
但也因为程轫的优秀,会导致程轫身边留不住人。
他可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看得清身边人的趋炎附势,也一眼就能看透人的本质,所以在找到许民良时,他用金钱收买了一个朋友。
现在看来,是有些志同道合,但又懂得及时止损的朋友。
程轫顶着手电筒的强光,眼睛不眯也不眨,在许民良将灯光稍稍下调之后,他眼前闪过几点黑影,凭着直觉,看向许民良,一腔热忱。
“许导,你不觉得,该让这个逐渐被时代洪流埋没的古老文化走到世人眼前去吗?你看这个村子,你看阿合奇有多少年轻人,努尔和巴吐尔他们,也会离开这里,谁也不知道未来是否有人能将这个文化传承下去。我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在偏远的天山南脉,这里还有一个以鹰作伴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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