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唯有一轮皎月遥挂天幕,映照着司空府院中两个高大的身影。
司马懿随郭浮走入偏院府邸,推门而入。
室内未点烛火,除了透进窗户的微弱月色,再无其他亮光。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香味,细闻似乎是花果香,但那香味并不雅致,甚至有些浓烈过头。司马懿不禁皱起眉,前行的步子渐渐放缓。
忽然,黑暗中传来两下拍掌声,房间四面的红烛齐齐亮起,一个美人迎面舞动着扑向他怀中。司马懿侧身躲开,又撞在另一个美人的身上。紧接着,四面八方的美女像出巢的鸟儿一样纷纷贴向他,红的粉的轻纱有些缠上他的腰,有些蹭弄他的脸颊,有些径直蒙住他的双眼,让他难以视物。
司马懿被呛得难以呼吸,方知房中的香味原来是这些女子身上的香粉散发的。他被她们挤得动弹不得,只得握住剑柄向上一拔,露出锋利的一截,道:“让开。”
房内传来一阵笑声,道:“仲达公子竟舍得对美人这么凶么?”
美人们闻声四散开去。
曹丕席地而坐,眉目含笑,持杯啜饮时仿若菩萨低眉。他放下酒杯,露出一张笑脸,道:“仲达兄,请入座啊。”
司马懿从那笑容中看到森森鬼气。他缓步走到宴席前,不动声色地扫视一眼桌上的珍馐美酒,在曹丕对面坐下。
来司空府的途中,司马懿已隐约猜到曹子桓的几番操作。他假装成商人之子“李无言”北上,途中多番遇险,行至河内郡,才知许都城四周戒严,持有司空令牌者才能通行无阻。无意中得知客栈中竟有这样一块通行令后,他大喜过望,不惜与郭浮大费周章地演了一出“苦主恶仆”的戏码,用一环接一环的谎言骗取郭琬的信任,最终利用郭琬对他的同情和对司马懿的担忧而成功得手。
只是他一介司空嫡子,为何流落南阳,又为何不依傍曹操的心腹大将同行入京、反倒一路独行,着实令司马懿费解。
不过眼下司马懿最担心的是,郭琬的身份到底暴露了多少。
董承被灭后,曹操并未放过其族人。董氏族人无论男女老幼,一律斩首。虽然郭琬侥幸逃过一劫,可只要她身上流的是董家血脉,就不能大张旗鼓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更不能被曹操找寻到踪迹。一旦身份暴露,她作为董承曾经的一招险棋、皇帝曾经的待嫁宫妃,必会被曹操当作泄愤的活靶子悬首示众。
而面前的这个人,是曹操的亲儿子。若郭琬的身份从他口中吐露出去,任是神仙来了也难救下郭琬的性命。
想到此,司马懿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你便是李无言?”
曹丕微笑道:“是我漂泊在外的化名。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正是在下这一名字的由来。”
他抬头道:“琬儿可还好?”
司马懿心中嗤笑一声,只觉此人好不要脸,道:“健在。”
这人开口尽是欺瞒之语,名字却取自以笃诚闻名的李将军。如此自相矛盾,也不怕李将军夜里还魂到他榻前讨要说法。
曹丕一笑而过,道:“今天可是元宵佳节,喝酒团圆的好日子。这是西域进贡的上等佳酿,仲达兄尝尝吧。”
红粉美人们像踩着云雾一样飘到司马懿身侧,一人弯腰斟酒,一人举杯递到司马懿唇边,另有两人一左一右抚上司马懿的肩膀,为他揉按肩颈。
尽管司马懿已明显不悦了脸色,曹丕却没有叫美人停手,反而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司马懿抽出佩剑,手腕一悬,剑尖倏然抵上右侧女子的手腕,阴沉道:“这只手,松开。”
美人惊叫一声,作鸟兽散。司马懿收了剑,对曹丕道:“你寻我前来究竟为了什么事?”
曹丕道:“我听闻司马家世代贤名,心中敬仰,却对当今朝中的司马氏诸生知之甚少。而你今晚愿意应邀前来,想必对我也有不少疑问。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今日便坦诚相见,一一回答对方最想知道的问题。谁若是答不上来,便自罚一杯,如何。”
司马懿道:“好。”
曹丕点头道:“那我先问了。仲达兄对美人如此敬而远之,是因为家中有悍妻么?”
司马懿答:“我还未成亲,家中也没有妻室。之所以支开她们,只是因为我不喜欢旁人随意碰我。”
“仲达兄竟然还未娶妻?”曹丕惊讶道,“那婚约总该定下了吧?是对方年纪太小,尚无法成婚么?”
司马懿一时语塞,不知从何回答。他愿赌服输,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曹丕笑道:“与你有婚约的是谁家的女子?”
司马懿烈酒入喉,多了几分胆子,道:“冀州郭氏,魏郡太守郭宥之女。”
曹丕追问道:“是桓帝亲自征辟的那位郭郡守?”见司马懿不答,他兀自道:“的确是门当户对的一门好亲事啊。”
不知怎的,司马懿的心中隐隐不是滋味,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郁闷难忍。他借着酒令,又喝下一杯,再一次沉默不语。
曹丕见状却愈发好奇,道:“该不会……是那姑娘心中的如意郎君另有其人,不愿与仲达兄成亲吧?不不不,怎么可能,你的品貌在万万人之上,谁会这么不长眼,拒绝这样一位好儿郎!”
回应他的又是一阵沉默。曹丕尴尬道:“难道……真的被我说中了?”
司马懿喝得有些上脸,闷声道:“是,如你所言,她并不心悦于我。”
曹丕真情实感地陪了一杯,道:“没关系的仲达兄,世间自有有眼光的女子,会陪你花前月下,相伴一生。比如……比如琬儿,琬儿多么娇俏伶俐的一个女子,真真是我见犹怜。你们不是都在山上求学吗,千万别浪费了这增进感情的大好机会!”
这回,司马懿直接拿起酒壶,给自己连灌了两杯。
曹丕一愣,道:“琬儿……郭琬……郭琬,郭郡守……?”他迟疑道,“琬儿就是郭郡守之女?仲达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不知道!”
司马懿举手打住他的话,微带醉意道:“该我问你了。”
曹丕频频点头。司马懿两手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几分,问:“你为什么要欺骗郭琬?”
“我没有欺骗琬儿呀。”曹丕一脸坦然道,“我只是编造了一个独属于李无言的身世。我以李无言的身份与她结交,当她询问我的来历时,我告诉她的故事自然也是关于李无言的。这怎么能算欺骗呢?”
司马懿不可置信地听完他的诡辩,几乎气笑了,道:“那曹子桓呢?曹子桓的身世又是什么?”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恰照在宴席之上。
烛火摇曳,在曹丕的眼睫上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影子。残影移去时,他轻抬眼皮,脸上已没有笑意,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司马懿手肘撑在桌上,含糊地嗯了两声。
曹丕道:“三年前宛城一役,我父亲被张绣伏击,奔逃中战马中箭而亡。我兄长曹昂为了救他,主动将自己的坐骑让给父亲,独自战死在乱军之中。”
“时年冬月,父亲二入南阳,攻下湖阳、舞阳,还军许都。我为兄不平,更痛恨张绣害我父兄,便主动留在南阳,为兄守孝。父亲知我与兄长感情深厚,不做阻拦,只留下于禁镇守南阳,为我保驾护航。”
“两个月以前,张绣终于不再负隅顽抗,主动归降父亲。南阳局势已定,我亦无需再为兄长亡魂牵肠挂肚,便随于禁一同北上,重归许都,助父亲成就北方大业。”
“等等。”司马懿放下酒杯,道,“你和于将军同回许都,为何不同路?”又为何司马朗传来的密令上,只提到了益寿亭侯?
曹丕怅然道:“你有所不知,于将军此人性情多变,喜怒无常,我虽是父亲的儿子,他却只把我当作毛头小子,动辄嬉笑怒骂,毫无尊重可言。我生性不喜玩笑,实在对他难以忍受,才让郭浮单独护送我回京,没有与于禁同行。”
司马懿皱了皱眉。他与于禁虽没打过照面,却对其人有所耳闻。听说在宛城一战中,于禁见下属的青州军掠夺百姓,立刻将其以军法处置,以正军纪,不可谓不公正严明。这样风评甚好的一位将军,背后竟如此难以相处?司马懿不禁摇了摇头,道:“那群追拿你的士兵你又作何解释?”
曹丕诧异道:“什么士兵?”
“刘府门前,穿着黑衣追踪你与郭浮二人的士兵。”
曹丕道:“他们竟是士兵假扮的?难怪一路上来来回回都被他们追着走,看来是于将军对我独行一事深感不爽,故意派了一伙人干扰我的行程。”
“罢了,他泄愤了便好。不过那伙士兵似乎被什么人解决掉了,当郭浮前去探查他们的行踪时,就只发现了一堆尸体,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司马懿道:“不是不留他们活口,是我担心留下他们一条命,我和郭琬就活不成。”
“你和……琬儿?那伙人是你杀的?”曹丕惊叹一声,“仲达兄,你竟有如此武功!我真是更加佩服你了。我敬你!”
他举杯与司马懿对饮。司马懿脸颊滚烫,强撑着喝下,道:“所以,你偷走郭琬的簪子,到底是什么用意?”
此时司马懿已有酩酊之态,而曹丕却才饮下半杯,言语清醒而得体。
他笑得彬彬有礼,道:“我在客栈中发现琬儿身上的衣服乃是丝锦织就,非寻常山野人家能够买到,便对她的真实身份倍感好奇,果然在她房中找到了一枚后宫才有的飞鸾衔日簪。琬儿,其实是冀州郭宥之女,外戚董承的亲外甥女吧,如果前朝董太后现在还活着,琬儿合该叫她一声姑外祖母。我猜的对吗,仲达兄?”
不等司马懿回答,他便接着道:“董承被诛,她逃居乡野躲过一劫。可惜这么美丽年轻的姑娘,如果一辈子就只能在山中了此残生,还不如一死了之呢。”
“你究竟想要什么?”司马懿自杯沿下露出一双眼睛,目光锋利犹如鹰隼,“直截了当地告诉我。”
曹丕越过宴席上的杯盘,俯身靠近司马懿,道:“仲达兄睿智机敏,又身手过人,若一直潜龙在渊岂不可惜。如今袁绍借董承‘衣带诏’之名率十万精兵南下,意图攻占许都,我父亲不日便要出兵牵制。大战在即,我作为父亲最看重的儿子,当然不能冷眼旁观。不如你投身于我,与郭浮充当我的左右护法,我们一同上阵杀敌。”
“作为回报,我会疏通各路关系,更改琬儿的户籍。从此,世上不会再有罪人郭琬,只有天真烂漫的良家子琬儿。”
曹丕歪歪头,笑着道:“如果仲达兄实在不愿,我只好把琬儿的身世一五一十汇报给父亲。你猜,他会不会不惜劳苦,将琬儿捉至帐中,待出征那日杀她祭旗助兴?”
司马懿看着曹丕,一颗心不断地下沉,降温,僵硬。这个人的眉眼、微笑、乃至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精心雕琢过,不断引人与他敞开心扉,却又在最后的刹那露出扭曲惊悚的真容,将站在他面前的人啃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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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鸿门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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