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龟裂,烈焰焚原,鲜血似的灼红了半边天。
模糊的背影依旧站在那片诡异的大火里,不言不语,就这么静默着,无法靠近,也无法远离。
是谁?
无数次伸出手去,拽回来的却是如潮的悲鸣,它们挤在何愈脑海里,嘶吼着、恸哭着,其声之烈,似要将他整个人撕成碎片。
狂风不受控制地卷着,大火像汲取了生命力般蔓延,一点一点围住了他,风火过处,皆作飞灰。接着,仅剩的净土在这般地狱似的景象中分崩离析,一切都陷入了粘稠的黑暗中。
伴随着不甚强烈的失重感,时间的流速被无限拉长,周遭的世界忽变得很慢很慢,在他渐渐合上双眼,即将陷入无力的沉眠之际,又狠狠地砸入一片柔软。
和风融融,鹿鸣哟哟,青霖霡霂,草木生发,唯独他心格格不入,这一隅便顿时空洞起来。
何愈躺了良久,终于从草地里起身,即看见前边不远处有个背对他蹲着的男孩,手中托着一只受伤的兔子。
“它要死了。”
兔子的毛细细绒绒的,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殷红的鲜血从后腿上的可怖伤口处争涌而出,像雪中探枝怒放的红梅,凄厉而夺目。
男孩没有搭理他,一动不动地感受着那温温热热的小东西在掌心里慢慢停止了颤动,任凭它的血染满双手,最后顺着指间的缝隙滴落到泥土里。
“为什么不救它呢?”
何愈恍然听到了仿佛是从四面八方逼近的疑问。
男孩显然也听到了,他提着兔子耳朵缓缓起身,然后依旧背对着何愈,把兔子向前扔了出去。
死兔子趴在了原地,鼻头微动,竟是奇迹般的落地即活,然后用力蹦了起来。
它蹦得很快,并且越来越快,在每一步间都似乎有所成长,短短几跃便从灼灼壮年到垂垂暮老,然后在几米开外一头栽倒,老死不动了。
万籁俱寂。
男孩终于回头看何愈,那是一张莫名有些熟悉又分外违和的脸。
“你说它是什么时候死的。”他淡淡问道,“以前,现在,还是未来?”
何愈未答,男孩却并不是在寻求一个答案。
“若是以前救了它,它就会死在现在;若是现在救了它,它一定会死在未来;若是未来救了它,它就永远死在了以前。”
“既是规则,半厘不容改。”
他盯着自己染血的双手,一副平静得吓人的神态。
“于此脱兔,现在有人要救它,情真意切说着它的纯善,觉得它不该被死亡夺去生命;可一旦因它防备的本性咬到了人,又觉得它邪恶无比,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生杀予夺,痛快极了。”
“恶生死之苦,爱生死之业,重道德之名,轻道德之行。纵易染之情,丧今生之道,自云智巧,如梦如迷。生来死去,循环万劫。”
何愈蹲下平视着他,一言不发。
男孩轻声道:“这就是人。”
“而这是插手的结果。”他将血手覆在何愈眼上,血色迅速占据了何愈的视野,犹如拷打灵魂的弥天烈焰。
“所以生而为人的理由会是什么呢?”
最后一个画面是男孩一步步走远,在烈风中,在大火里。
……
黑夜沉沉,身边的人也睡得沉沉,云疴却听到了婴儿似的细细的啼哭。
抢据地盘的老猫,或是闹夜的孩童?
结合先前在牌坊后看见的红纸,显然是后者的可能性要高一些。
“夜晚千万不要出门”么?云疴在黑暗中眯起了眼睛,却因为何愈的异常状态并不打算在今晚就外出调查——他睡得很快,几乎像是支持不住晕过去的,用手紧紧抓着云疴的衣摆,似乎陷入了什么往复循环的噩梦。可丝毫查不出任何的外界影响,只有可能是何愈自己的原因。
这种无力让他烦躁,云疴无声叹了口气。
何愈的脸在黑暗中模糊不清,云疴便凑得极近,就这么静静凝视着他。
次日。
“亲爱的,你昨晚睡得好沉,手掐在我脖子上,怎么都叫不醒。”云疴见他从醒来就一副发呆的样子,故作受伤道,“看,都留痕了。所以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何愈坐在梳妆台前,云疴站在他身后,闻言,何愈忙仰头去看他的脖子,结果除了骚狐狸故意展示出来的完美颈部曲线外什么都没看到。
何愈:“……”
这人大清早发骚分明是在逗他,何愈不知到该作何反应。
“唉,算了,我亲你也是一样的。”云疴略有点遗憾的样子,然后弯腰亲了何愈的额头。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他的眼睛是这么说的。
眼前这个锋芒毕露、恣意张扬的年轻人,大家都打趣说他的心比海深,是冷的,何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瞧上自己,但他朝自己捧过来的心,明明每次都是火热的。
何愈坐直身子,尝试用生人的语言向另一个人解释他的梦境:“我做了个梦,但是想不起来。”
“没关系,别想了。”云疴安慰地顺着他的头发,熟练地摸出个梳子,一下一下替他梳着,嘴里依旧是满口跑火车,丝毫不提昨晚盯了人一夜这件事,“明晚我就努努力,到你梦里去。”
镜子里,云疴的神色专注而生动,永远都能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准确闯进何愈眼底。
所以梦里遇见了什么,才会让他迫切地想回忆起来?
何愈心里划过一丝疑惑,却没把它表现在面上,安静享受着云疴的服务。
打断云疴继续往外蹦骚话的是广鱼在外拍门的声音:“喂喂!你俩这是洗漱完又回去造小人了吗?有阿姨蒸了肉包子!再不来我就全吃了!”
云疴本想顺杆爬从何愈这里讨个诺,猝然被打断,马上赶小鹅一样赶她:“你父皇正忙着和你母后交流感情呢!滚滚滚,吃你的包子去!”
“爱吃不吃。”屋外广鱼无所谓地耸肩,转头饿虎扑食朝包子奔去。
屋外太阳刚起,鸡鸣犬吠声不断。
从会客厅腾出的藤篾桌椅被摆到了院子里,来帮忙的大娘从灶房端出几屉热气腾腾的包子,散发着诱人垂涎的肉香,不知哪家的阿黄从大院门口窜进来,围着桌角嗅着,短短的尾巴摇得似乎要起飞。
很快山里散养的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也来凑热闹,桌子底下趴着的阿黄好奇地靠近,结果脑门子挨了母鸡一啄。母鸡以为狗要叼走它的娃娃,严防死守,发了狠追着阿黄又踢又啄,一路打得它发出“嗷哩哩”的怪叫。
广鱼啃着肉包,瞧着“鸡飞狗跳”的小院笑了一阵,然后思绪慢慢飘远,不知道想什么去了。
等回过神,旁边大马金刀坐下个人——云疴活像个大爷,悠闲得不能再悠闲:“这里真不错,对吧?”
广鱼忽略了这个问题,道:“今天要干什么?”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逛逛。”
“上山。”
“咳。”云疴总结,“上山逛逛。”
广鱼:“……”媳妇面前能不能有点出息?
何愈从叽叽喳喳的小鸡身上收回目光:“先去温泉,再做打算。”
“你们要上山噶?”大娘拌好一盆玉米面混谷糠来喂鸡,经过时恰巧听见他们的对话,一开口带着浓重的口音,“那不得,山里头老狼乱窜,你们城里边来呢老板生呢金贵,路又黑,没有人带容易走拐了。”
“哎哟姐姐,这话说的见外了。”云疴顿时化身交际花,热热情情的替大娘去端鸡食盆,
“我媳妇山里的,我年年去上坟……额,回媳妇娘家上坟,深山老林跑遍了,熟得很,您只消给我们指个道,绝对不会走错。”
“那咋个可能会一样?!”大娘忙护住自己手里的鸡食盆,一个完美的带盆过人后连连摆手,“不对不对,你捌害我,我担不起这个责。”
“我屋头还帮小人煨着米布,今天上不成山了,你们去问孟二哥吧,就是昨天带你们来那个。”大娘说完带着一群小鸡绝尘而去,就生怕他们多纠缠。
“哈哈哈哈哈哈……”等大娘走远,广鱼毫不留情发出一阵嘲笑,“还有你顶着这张脸讨不着的好。”
“啧,什么话。”云疴不赞成地一抬下巴,“我什么时候靠脸讨好处了?”
“不然何愈凭什么会看上你?”广鱼指着何愈。
“好说,人格魅力。”云疴谦虚道。
“呕。”
广鱼心说你个芝麻汤圆裹面粉装什么人畜无害小笼包呢,切开里头都是黑的,有个毛人格魅力。
她理了理思绪言归正传:“山里要真有野狼,那泡温泉的首当其冲,绝对跑不了,又怎么会在那个位置修泡池?这一听就是借口,难不成是他们的温泉镶金边了?搞得这么防备。”
“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何愈提醒。
云疴主打一个夫唱夫随:“我们来揭人家老底,同行都来了几波了,不防备才怪。”
“那也不对,要猜到我们的目的就不会主动引我们过来了。”广鱼摇头,“这不是自相矛盾?”
云疴把最后一个包子递给何愈,倒是想通了什么:“你懂什么,人要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监视才放心。”
“怎么就成监视了?你话说明白点,别绕来绕去的。”广鱼感觉头要炸了。
“温泉有没有问题查了才知道,人有没有问题就不好说了。”云疴解释道,“静门书房里那半张符你应该见过。符这东西方便快捷,是业内最常用的法器,所以画符对部分人来说就同吃饭,属于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基本功。符纸一般是提前准备好,当然也有带着笔墨纸跑长途见机行事的,试问如果你是那部分人,要留下给后人的线索,第一时间会想到用什么做载体?”
“符纸。”广鱼答道。
“对了,符纸。我猜,那半张符本来就是警示。”云疴收了嬉皮笑脸的劲,“不管正道野茅,一开始学画符的时候都是被师父用扫帚教育过的,被要求不管顺逆都要能准确完成一道符的每个部分,又耳提面命的嘱咐只有一笔一划从头到尾书写,聚精会神以注之炁,最后才能算一道有点儿用的符。青蛇符用来查探妖邪,逆序书写已然作用寥寥,偏偏缺少的还是最重要的部分。”
“一般的符由‘符头’‘主事符神’‘符胆’‘符腹’‘符脚’等元素组成。常见的符头有‘三勾’‘敕令’‘雷令’,与主事符神共同构成驱动符文的关键。就是这么两个相当于诏书上的‘皇帝诏曰’和国玺大印的部分缺失了,那这份东西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若说这是在传递某条信息,那确实很高明,能看懂的只有熟悉符箓的人,也说明他们的处境十万火急,情急之下才有了那份指向不明的半张符。”
“快进。”广鱼晃晃匕首,笑不达眼底,“你姑奶奶只懂蛊和毒。”
“妖邪无碍,作乱的是人。”不知什么时候回过神听着的何愈替他总结,一句话让山里又冷了三分。
沉默半晌,广鱼道:“刺激。”
这可真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进了狼窝,又碍着生人不能动手,镗棍槊棒也成破铜烂铁,龙胆银枪秒变挑粪钢叉。
“猜测,都是猜测。”云疴往何愈衣领上别了道叠成三角状的红符,经青丝一盖就不明显了。
他们结了婚契,符纸伤不到何愈却能重创别的东西,云疴希望事情最好不要发展到那种最坏的情况,却也不得不提前做别的准备。
他把另一道递给了广鱼:“所以我让你留个心眼,你昨晚怕是睡死了吧?”
“欸嘿。”广鱼无辜地吐舌头,及时转移话题,“这是什么?”
云疴道:“丹书墨箓。你可以理解成保命符ProMax,防鬼防神也防人。”
丹书墨箓,一说丹简墨箓。《太真科》云:丹简者,乃朱漆之简,明火主阳也。墨箓者,以墨书文,明水主阴也。人学长生,遵之不死,故名丹简墨箓,密不妄传。
云疴虽然不像卢忆艏那样正儿八经的接符受箓,但也算承袭,总归替了老张头的职,学到了这本事。
“噢。”广鱼不知真明白假明白,点头将其收进了佩囊里,“那现在说不定踏出院子就被盯着了,去找那面老板么?”
“不找。”花狐狸瞧着又在打什么算盘,“去镇里先绕一圈,然后我们自己上山。”
下章见,鞠躬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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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孟源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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