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扯着嗓子啼鸣，钱桂香躺在床上等儿媳妇来伺候自己洗脸穿衣，左等右等没等到人。想必新媳妇正在灶房里做饭，钱桂香倍感得意，熬油灯似的熬这么多年，总算等来人伺候自己，刚好她也躺饿了。
钱桂香披上衣服穿上鞋，往院子里一站，老二老三家的烟囱在哐哐冒炊烟，单自家烟囱没半点动静。走进灶房，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周翠娥正坐在院中央的小板凳上择豆角，眼观六路，耳观八方，看到钱桂香正从灶房走出来，站起身殷勤地喊了声“大嫂”。
钱桂香点点头，周翠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凑到钱桂香面前，向某个方向努了努嘴，细声细气：“侄媳妇儿还在睡懒觉，可了不得可了不得，走遍天下找不到这样做媳妇的。大嫂你就是人太善了，可当心以后她骑到你头上来。”
“她敢？！”钱桂香猛瞪眼，声音像口大钟。
太阳从东边挂出个角，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儿媳妇还在床上挺尸，钱桂香来势汹汹一脚踢开门，抄起手边的鸡毛毯子招呼过去。
这陈年老木床硬得像块铁，比她大学宿舍的床还硬。苏棠有点认床，睡一会儿就醒了，这会子眼睛瞪得像铜铃。鸡毛毯子刚一招呼，苏棠立刻向婆婆钱桂香展示了惊人的弹跳力——从床上弹起，准确无误地落到地上，然后拔腿夺门而出。
好险挨打，论睡觉锁门的重要性。
“哎哎哎？还敢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
“哎哎哎！我不要！你都要打死我了，傻子才不跑！”苏棠做个鬼脸，脚下一发力，跑得更快了。
钱桂香挥舞着鸡毛毯子在后面追，苏棠在前面跑，二人围着院子转圈。
听到响动，三婶黄水仙扒开小窗缝，用一只眼往院子里偷瞄。二婶周翠娥叉着腰站在院中间，苏棠路过的时候不小心踹翻了她竹篮里择好的豆角，撒了一地，引得周翠娥怒骂不已。
等第二次苏棠跑过的时候，周翠娥扑捉过去要抓她给钱桂香打一顿，苏棠腰往旁边闪，周翠娥扑了空，一个狗抢屎的动作栽到地上。引得黄水仙坐在门口玩的一双儿女拍着手哈哈大笑，村东头的大黄狗也吠叫着遥相呼应。
周翠娥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横眉竖眼：“啊哟，大嫂大嫂，你家这狐狸精脸真真厉害，才进门就没把你放眼里，日后怕是连你也降不住她啊！”
“不害臊的小娼妇，你别跑！不然老娘今天跟你没完！”钱桂香着实没料到，林家唯唯诺诺的闷罐子女儿，一嫁到他们老陈家来，居然变得如此烈性。今日非得灭灭她的气焰。
钱桂香五十岁的人，当然追不上十八岁的苏棠，何况苏棠现在的这具身体手长脚长，她跑一步钱桂香要跑两步才能赶上。
“你骂我是娼妇，你家就是妓院，你们一家子都是老娼妇小娼妇！”在家爸妈连重话都舍不得说，哪受过这种气，何况天没亮就被两个老婶子寻晦气，此时忍耐到了极限，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嘴里“啊......”的一声掀翻了院里的吃饭桌，两脚前后一抬，箭一般冲出了院子。
周翠娥刚拾起来的豆角撒了，黄水仙刚放凉的稀粥飞了，汤汤水水，一片狼藉。
咯咯哒，咯咯哒，院里的大公鸡小母鸡闻着味儿从笼里飞出来，吓得门口黄水仙一双儿女大叫着躲回房。
欺负人是吧，要丢丑别关起门来丢，大家一起去外面丢个够。苏棠头脑一热，索性豁出去了。
“来打我啊，来打我啊！”
钱桂香气得摔手大跳，跟着跨出门槛：“真是出了鬼了，谁家媳妇像你一样睡到日上三竿。刚进门就往婆婆头上骑，懒驴，反了天了你。”
“谁家好婆婆大清早拿鸡毛毯子打人啊。恶婆婆打人了，大家来评评理啊。哎哟哎哟，好疼好疼，疼死人了。”
周围村民也听到动静，纷纷过来围观，对着你追我赶的婆媳二人指指点点。
苏棠大学混过话剧社，演个小戏手到擒来。此刻毫不顾忌形象，双手抱头扯着嗓子喊，边喊边装哭。
“呜呜呜，大清都亡了，他们还包办婚姻，给他们儿子冲喜，把娶进门的媳妇当奴隶使唤呢！呜呜呜，我命好苦啊，呜呜呜，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行行好，每人都给我一块钱，我要坐火车去**告状，我要告诉主席西河头村村长家养奴隶啊，把你们一家人都枪毙了......”苏棠捶胸顿足地控诉，炮语连珠，一张小嘴儿机关枪似地突突突。
听完这话，在场村民都吃了一惊，更是议论纷纷。陈家新媳妇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结巴，原来被逼急了也是伶牙俐齿能开口说话的。
大家同在一个村子，东家长西家短，什么都瞒不过别人眼。他们都听说老林家有个口吃闺女林苏棠，她爹林老三胳膊肘往外拐，为了给大侄子娶亲，八百块把亲生女儿卖给陈家的病秧子冲喜，女儿刚嫁过去就成了寡妇。
“钱桂香啊钱桂香，你太不应该了，人在做天在看，亏你平日还去村庙里烧香，也不怕遭报应。”几个热心肠村妇看不惯，把苏棠拦在身后。
“你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苏棠比你家书蕊还小一岁，你真下得了狠手啊。大清早拿个鸡毛掸子打人，别人家的女儿身上不是肉长的啊？”
“我女儿书蕊可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山沟里的金凤凰，是她一个文盲能比的吗？还有，我教训家里儿媳妇，是我自己的家事，管你们什么事，都走走走，一个个的嘴咋都这么碎呢。”
陈书蕊是陈家举力供出来的女大学生，也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因此陈家在人前像只打鸣的公鸡，分外趾高气扬。
“叔叔伯伯们，婶婶阿姨们，哥哥姐姐们，弟弟妹妹们，你们今天也看到了，陈家不待见我呐，哪天我要是被他们家折磨死了或是打死了，你们可要替我报警啊，把他们一家人都抓去蹲大牢啊！”
小姑娘一身白色孝服，身形弱不禁风，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兮兮，村民们听得义愤填膺。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巧嘴！面对乡邻们的指责，钱桂香傻眼，刚才自己说一句她顶三句，跑起来两条竹竿儿腿比四条腿兔子还快，钱桂香连人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真冤枉。
“钱桂香，你赶紧在大伙儿面前做个保证，以后不许再打儿媳妇了。孩子怪可怜的，有什么话你好声好气和她说，动不动就打人，太缺德了。”一个中年女人站出来，声音洪亮。
女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服，梳着齐耳短发，手捧搪瓷缸，光是站着就威风八面。
“是，是，是，不打了，再也不打了。”要是旁人说话，钱桂香肯定不听，但开口的是村妇女主任唐香君，此人在村里颇有声望。
不知道哪个多事的把她找来了。
不打，但总有别的法子磨死小贱人，总不会让她日子过舒坦。
劝好了钱桂香，唐香君两片厚嘴唇一张，又来安抚苏棠。她像个知心大姐，语重心长，轻轻拍了拍苏棠的后背：“大妹子，都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啊。退一步海阔天空。她是你婆婆，老人家年纪大了，你多让着点她，别那么任性。快回家去吧，一家人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苏棠听完没说话，更懒得再装哭了。村妇女主任不是来解救她，而是来PUA她的。
见人没再继续闹，唐香君当作安抚住了，转向村民们说：“大家都散了，别看了，干活儿去吧！”
眼下两个事主都熄火了，场面非常无聊，村民们便都说说笑笑地走开了。村里婆婆打媳妇，媳妇欺负婆婆，各种奇事层出不穷，天天有热闹看，也不觉得是多大事儿。过日子嘛，谁家不是吵吵闹闹的。
望着村民们远去的背影，苏棠算明白了，大家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别说一块钱，就连一分钱都没人给她。
来了一天了，再清澈愚蠢的大学生也知道陈家是龙潭虎穴，两个坏婶子加一个恶婆婆会把她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留在这一辈子只能遭人白眼，饱受欺凌。而自己娘家更是一滩臭狗屎，八百块就乐意把姑娘卖了，能是什么好地方。
可是又能上哪儿去？这是个问题。
苏棠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在二十一世纪，苏棠从小到大经历过的考试不计其数，她从来没被打垮，反而锻炼了她“不以己悲”的好心态和“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抗压能力。
鸡飞狗跳一早上过去了，钱桂香明显体力不支，坐在炕上口头给苏棠说规矩。她负责洗衣服，喂鸡、喂猪，劈柴。至于做饭，钱桂香思考再三，怕她把米偷偷拿到娘家，就打消了让苏棠做饭的念头。
钱桂香说：“小祖宗，我现在也懒得打你了。”经早上这么一闹，人要是真在自家有个好歹，她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是，是，是。”苏棠也留了个心眼儿，她初来乍到，寄人篱下，手上又没钱，哪都去不了。该苟时还得苟，眼下边走边看，再见机行事。
钱桂香继续说：“我和你好好说道说道，你是我花八百块买回来给儿子冲喜的人，现在我儿子被你冲死了，说好听点你是我陈家儿媳，说不好听你就是我家的下人，我家的狗。横竖你都脱不了我家，让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呸呸呸，你全家都是狗，大狗小狗瘸腿狗癞皮狗！
苏棠深呼吸一口气，好脾气地弯眼一笑，形势所迫忍住没骂娘，而是期待地看着钱桂香：“婆婆，要是我好好表现，您老人家能不能借我点钱，我想去县城一趟，看看能不能找点事做。”
苏棠还没说借多少，钱桂香像被狗咬了一口似的，立刻将苏棠的手迅速甩开：“没门儿！你住我家吃我的用我的，活也不干，我没伸手向你讨钱就算对得起天地良心了。小蹄子还闹什么妖魔。”
“不给就不给，别扯这么多。”苏棠立刻拉下脸，冲你笑是给你面子。
“别在这儿烦我，甭想吃白食，到院里把柴劈了，猪喂了。干不完活，别给我吃饭！”钱桂香自认为吃过的盐比新媳妇走过的路还多，硬的来不了就来软的，只要同在一个院子，她就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再烈的畜生也有驯服的一天。
陈家一天管两顿饭，早饭没吃，晚饭一碗浮着几粒米的稀粥。干了一天活儿，而且钱桂香还把家里的物件看得死死的，防贼一样防着她。苏棠身心俱疲，也没吃好，就想着晚上能睡个好觉补充点精力。
刚准备躺下，钱桂香过来喊她：“今晚先别睡了，你去给耀祖守灵。”
守灵？苏棠立刻呈现出一副活人微死状态。
钱桂香不给对方挑战自己威信的机会，继续说：“你是他媳妇儿，晚上你不陪他谁陪他。怎么？不乐意啊，不乐意就别在家待，晚上给我滚出去。”
花八百块买回来的人，难不成真摆在家里当菩萨好吃好喝供着？钱桂香见不得人闲着，不然觉得自己每天都在亏本。
苏棠看了一眼外面，黑魆魆的，八零年代的农村晚上没有路灯，她一个姑娘家能跑哪儿去？
过山龙遇下山虎，社会不由你做主。
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
“去就去。”本姑娘能屈能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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