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最后,已有些哽咽,她浑身气得发颤,却是强撑着也要问完。
越流锦避开了那双第一次充斥着满腔怒意的杏眼,她知晓自己的行为有多危险,再来一次她依然会行此险招,却也无力面对眼前人的怒火。
气氛一时胶着,却是秋槐先松了口。
“罢了,我应该知道的,你向来是最有主意的那个。”她长叹了口气,轻柔地捧起她的脸,难得仔细地描摹那双眉眼。
“你长得越来越像江姨了,连性子,也有七八成相似。”
听秋槐提起自己早逝的娘亲,越流锦忍不住掀起眼睑,却见她眼神发散,似是已陷入了回忆。
“若是江姨知道你做的事,也不知是心疼还是欣慰。”秋槐说着,想起那个洒脱大方的女子,忽地笑了,一向温柔忧郁的眉眼也显出几分明媚来。
“我们一起长大,我如何不知道你一直想读书识字,江姨也总夸你肯上进,你为此做了各种尝试,这并没有错。
但你错在不顾自己安危,拿自己的清誉、乃至性命来赌。若是那公子没能出现,若是你没能……”
说至此,她眼中已有泪意闪现,再不敢往深了去想。
越流锦更是愧疚,抬手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却做不出什么保证来,只能对月举手,向她承诺道:
“秋槐,我以后会、尽量不让自己处于危险境地的,你知道的,我很聪明的,你真的不用担心我的。”
秋槐如何不了解她的性子,眼见她再说不出别的什么,知道已无法再强求更多,也便不再多言,只眨了眨眼,将眼泪自如收起,掏出早已备好的药放到桌上,叮嘱道:
“这是治跌打损伤的药,每日一定记得涂抹,我会经常来检查的。”
越流锦望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半晌才回过神来,喏喏出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受伤了啊。”
秋槐不由笑出声来,揉了揉她的头,反问道:“你当真觉得那样拙劣的借口能把我骗走?还是觉得我猜不到你为什么那么关注一个新来的公子,哦,甚至还恰好是你天天念着的夫子?又或者,你觉得自己受伤的事能瞒得过我?”
“秋槐,你真不愧是我娘的得意门生啊!继承了我娘的医术不说,还都是那般聪慧,小女子不得不甘拜下风。”越流锦无言以对,只能由衷发出此等感慨。
看着那张清秀小脸上露出狐狸一般的窃笑,她突然又生疑窦,
“可你知道我要上山,就不怕我遇险吗?”
没等秋槐回她,又自我否定道:“不对,那位公子能去得那么及时,是因为你对不对?我就知道,秋槐最好了,秋槐是天底下最舍不得我受伤的人!”
秋槐没有否认,只是看着眼前满眼信任的少女笑得一脸得意,禁不住点点她的鼻子,看她俏皮地皱起眉毛,方才开口道:
“好了,我得回去了。”
她起身理了下衣袍,见越流锦也跟着站起,忙上前扶住她,送她回屋歇息。
“这几日,你必须在家好好养伤。还有,伤好前不许偷偷跑去找那位公子,他人又不会跑。”
再三叮嘱得到越流锦的保证后,秋槐这才转身出门离去。
从屋内只听到门嘎吱一声响过后,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唯有月色昏黄,遗落在院中手帕上,坠入女子久违的美梦里。
不过才三五日,越流锦便坐不住了。
她躲在门后,向前探出身来,正瞧见二斗路过,忙招手小声唤他过来。
“二斗、二斗,过来一下。”
二斗挠挠头,凑上前来,也学着她放低声音,蹲在一边好奇问道:“小锦姐,你找我干嘛啊?”
越流锦支支吾吾,只能搪塞道:“你见到秋槐了吗?我、我找她有点事。”
二斗一下子跳起,吓得她赶忙往后一躲,拍拍胸脯,埋怨道:“你怎么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
二斗不好意思地笑笑,摸了摸鼻子,回道:
“这不是你一问我才想起来忘了啥嘛,秋槐姐都跟我说了,你这一两日肯定闲不下来,要偷偷跑去镇上,让我好好看着你呢。”
越流锦长叹口气,反身滑坐在地,懊恼地敲了下额头,“我怎么就忘了秋槐肯定会考虑周全的啊!难不成真要等那么久……”
声音渐消,沮丧到极致时,二斗的出声让她觉得一瞬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
“不过,秋槐姐说了,你的伤问题不大,只要你不怕耽搁时间,肯坐牛车过去,少走些路,她就允了。”
越流锦听完顿觉神清气爽,抬手先赏了他个栗子,
“好你个二斗,鬼灵精的,下次不许这样说话了!喏,给你颗糖吃,我回去收拾下就出发,你记得对秋槐说一声啊。”
“好嘞,小锦姐一路顺风啊!”二斗咧嘴一笑,也不计较,接过糖就塞到嘴里,转身跑开了。
越流锦觉得今天天朗气清,运气也格外眷顾她,这厢才到,那边牛车就过来接上她往镇上去了。
一路颠簸,同行人时不时的调侃,她也没有在意,自顾自地摸了摸包袱,在心里思索之后的计划。
到了镇上,越流锦很快就找到了林淮清的住处。
站在门前,正要敲门,又忽而顿住。临到跟前,她满腔热情骤然褪去,突然犹豫了。
如今哪有夫子愿意教女子,只生怕辱了自己的门面,难不成林公子就会愿意?
即使林公子心软同意了,她就能真的心安理得地接受吗,哪怕毁了林公子的名声?
林公子是个好人,她却一直在利用他的善心;可她也想读书,更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她到底,该不该走出这一步?
垂首踌躇间,身前的门突然开了,一双靴子随之进入她的视线,紧跟着便传来一句问询,
“越姑娘?既来了为何不敲门?可是有何顾虑?”
越流锦抬头,阳光照得人刺眼,她忽地想要落泪,可眼前人正蹙眉望向她,眼中暗含担忧。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捏紧手上的包袱,冲他粲然一笑,回道:“没有,我是怕打扰了公子,倒是有些怯了。”
林淮清摇头不语,让步请她进来,引她向花厅走去。
越流锦默默跟在身后,盯住他的后背,心中思绪杂乱。
路过庭院时,林淮清忽然止步,回首问道:
“越姑娘,是在下生得吓人吗?”
越流锦茫然摇头,与他对视,眼神中满是疑惑,不解他何出此言。
平心而论,林淮清相貌极佳,生了一副即使是满心想要求学的她也忽视不了的长相,和“吓人”二字更是毫无瓜葛。
林淮清并未给出解释,而是继续问道:“那是我太过严肃?”
越流锦更摸不着头脑了,摇头回道:“公子你很好,我并不这么觉得。”
“那你为何要落于我身后?又为何要怕打扰到我?”
一声声质问落于耳侧,越流锦愣住,未曾想他会留意这些事,一时竟然语塞。
不过话一出口,林淮清就意识到自己莽撞了,后退半步,向她兀地行了一礼,“抱歉,是在下逾矩了。”
却又刻意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有动作,似是无声的对峙。
满头青丝垂落,随风轻掠过越流锦指尖,转瞬离去,却惊扰起一片涟漪。
她不知该作何解释,难不成要说自己一直欺瞒于他,有求于他,所以满心纠结,所以生怕太靠近暴露了自己的私心?
百般思量后,她终是无言,只沉默地伸出手,欲上前将人扶起。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夫子怎地出去了这般久?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人未到而声先至,来人终于绕过花丛,进到前来,越淮清早已自然地直起身子,回头看去。
越流锦顺着视线看过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张扬的红袍,她感到一丝熟悉感。
待到看清时,那人已经探过身来,看向她惊奇道:“原来夫子是会佳人去了,难怪会误了时辰。不知这位姑娘是?”
未及她开口回复,林淮清已上前一步不经意般遮住对方的视线,斥道:“这位是越流锦越姑娘,前些日子我们约好了见面,未曾想和你撞上了。莫要唐突了她。”
又回头来,向越流锦解释道:“这位是齐晏齐公子,他是书院的一名学生,有些顽劣,本性却不坏,还望姑娘海涵。
站了许久,姑娘应是累了,倒是林某考虑不周了,姑娘请随我来。”
越流锦摇头表示无碍,抬脚跟上他。路过齐晏时,正对上对方脸上意味不明的笑意,她撇撇嘴,径直越过他向前去了。
两人方一落座,紧跟着进来的齐晏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越姑娘好,说起来,夫子刚来镇上不久,又整日不是在书院就是在这里的,应该不认识什么姑娘才对。倒是前几日,夫子恰好上山去了,不会就是那时,与越姑娘相识了吧?”
林淮清并未否认,只是将平静的视线投过去,等着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他又看向越流锦,问道:
“夫子上山是为了找当初来时丢失的玉佩,那越姑娘上山又是为了什么?”
未等她回复又补充道:
“据我所知,那山上近来土匪横行,便是男子也不敢轻易上去,连夫子也是准备充足才敢上去,越姑娘如花似玉,就不怕被那贼人……”
“齐晏。”林淮清沉声打断了他,满含歉意地看向越流锦,作势又要道歉。
越流锦忙起身拦住他,回身看向齐晏,回道:“我一个孤女,无牵无挂,都要饿死了,还会怕这些?不怕你们笑话,我上山就是想去采点草药拿到镇上来换些钱财,再不济,挖些野菜充饥也好,呜呜……”
对于这样难以启齿的理由,她似乎极为难堪,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竟掩面而泣。
齐晏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正想上前致歉,身侧人影闪过,原是林淮清冲上前去,边安慰边为她递上了帕子,他只好立在另一边,支支吾吾道:
“抱歉,是在下失礼了,愿赠些财物聊表心意,还望越姑娘见谅。”
越流锦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抽噎着回道:
“不、不必了,我娘生前告诉我,人穷志不短,不可受嗟、嗟来之食,何况,我、我也不能一辈子靠人接济。可是我、我该怎么做啊?”
林淮清低头看着失落无措的女子,第一次感到为难,倒是齐晏思索了下,开口道:
“我倒是知道镇上最近有人家招女工,不过,要的都是识字的,越姑娘你,想来并不识字?”
越流锦果然摇头,似乎更沮丧了些。
这回连齐晏也没了主意,坐在一侧烦躁地翻弄起了折扇。
林淮清沉思片刻,看了看两边双双陷入低沉情绪的两人,终是踌躇着开了口:
“不知我这儿,可有资格招越姑娘来做些杂事?顺道,我也能教你读书识字,可好?”
话一出口,他反倒难得紧张起来,向越流锦看去时,正对上她惊喜又感激的视线,
“真的吗?林公子真的愿意教我吗?不会介意,我是女子吗?”
林淮清从她答应那一瞬莫名的欢喜中清醒过来,回望过去,郑重道:
“能教越姑娘这样聪慧的女子,在下求之不得,又何来介意一说?”
越流锦听闻,只觉心酸难耐,天下竟有林公子这样难得的好人,也竟叫她越流锦遇上了,当真是时也命也。
勉强平复了些心情,她想起方才林淮清的说辞,止不住好奇,问道:“公子如何知道我聪慧呢?万一,我却是个愚笨的?”
林淮清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
“与越姑娘相处多了,便清楚了。作为夫子,识人的一点工夫在下还是有的。何况,愚笨的越姑娘,在下也不会嫌弃就是了,定会悉心对待。”
未曾想这样的调侃会从他口中说出,越流锦点点头,不免笑出声来。
两人气氛融洽,倒显得一旁震惊于夫子反差,连扇子脱手也不知道的齐晏格格不入了。
夕阳西斜,见时辰不早,还要赶路的越流锦与林淮清约好之后来学习的时辰,便要告辞离去,齐晏跟在后面也顺势请辞,两人也便先后出了门。
走出不远,越流锦拐入一处小巷,突然出声:“还要一直跟着?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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