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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修】

说完,罗允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般,表情里似有片刻的凝滞,然而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又恢复如初,沉稳依旧,只是先前脸上那几分零星的笑意已然褪去,直叫人分不清喜怒。

在短暂的沉默了一阵之后,罗允淡淡地开了口:“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先下去吧。军务繁忙,恕不奉陪。”

言外之意,就是在逐客了。

尽管有些不合礼仪,但我还是忍不住默默腹诽了一句这人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不过正巧今日这番折腾下来我也有些累了,便没有同他多计较什么。

只是......我略有迟疑地看了一眼罗允,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戒尺,正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就看见一旁的冷许轻轻地朝我摇了摇头。

我心下了然,毕竟冷许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纵然此刻我对他仍有一丝怀疑,也不敢真的在这个时候向罗允提要求,使我本就糟糕的评价更是雪上加霜,于是只好暂且先摁下心中的那点不舍,又朝着二人说了句道别用的礼貌话之后,才转身退出了营帐。

颢州的气候炎热,又恰逢烈日当头,兴许是在帐内待了太久的缘故,甫一撩起帐帘的刹那,我竟误以为自己回到了烈火下的羽都城,亲眼看着昔日繁华在我面前化为灰烬。无数焦黑的尸体自废墟底下缓缓爬出,挣扎着用残破的身子向我爬来,口中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喊、就如同是在控诉我的罪行一般。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定在原地,视线掠过满地残垣断壁、又掠过了那一张张狰狞如恶鬼般可怖的脸庞,最终停在了那只正紧紧攥住我衣角的枯手上——

我动了动手指。

“殿下,”

下一秒,眼前的幻境便如潮水般迅速褪去,露出来了被隐藏起来的那个人的身影。

——是公良平。

我回过神来,掩下最后一角帐帘。不远处的夕阳似血般耀眼灼目,一如那夜盘踞在皇宫顶上的大火,而如今我的臣子正逆着火光朝我一步步走来。

“殿下,”

他轻声唤我,语气却再也没了难民队伍那段时间的亲近,而是刻意维持着君臣之间不会遭人口舌的距离,轻轻道:

“休息一会吧。”

...

......

上好的和田玉梳穿过发丝,我乖顺地坐在梳妆台前、闭上眼睛,安静地任由父君为我梳头。

这其实是一种极不合礼数的、同时也是极为出格的行为。若是叫旁人知道了,定会跑到我的母皇跟前狠狠告上一状不可。而恰巧父君和我都不希望这件事的发生,于是现在房间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父君梳头的手法极为轻柔,他认真地捧起我的头发,就仿佛是在面对什么稀世至宝般,一下、又一下地,温柔地替我梳理着。玉质的梳齿偶尔会触碰到我的头皮,那感觉并不冰凉,相反、还有些温温热热的,好似父君的温度正透过玉梳传递过来。

但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我个人的心理作用罢了。

“殿下。”

我缓缓地睁开双眼,铜镜中的倒影模糊不清,只能隐隐约看见两个轮廓,其中一个发白胜雪,是我、却也不是我。

我的母皇拥有一头极为耀眼绚丽的白发,在太阳光照下就恍若是流光溢彩的琉璃宝器般闪闪发光,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而我虽继承了她的一切,却又与她并不相似。

无论是发色、相貌,还是性格......我与我的母皇,从来都是两个不同的人。

“...动手吧。”

“.......是。”

民间常有谣言,说我们皇室天生便都有着一头不详的白发,但事实并非如此。

并不是每一位皇室后代生来便都能拥有白发,也并不是每一位皇室子弟都能继承到赤凰血脉,而是拥有这些特征的人必定都是皇室之人。

若为帝王,则须二者兼备,且为女子,缺一不可。

而在这一代中唯一符合所有条件的,就只有我而已。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得我的发色极为纯粹,任何一丁点的杂质都会变得尤为显眼。然而当初为了逃避叛军的追捕,我不惜亲手割断自己的长发、又以泥土覆之,后来更是为表明志又随手抓住一把斩下,现如今早已是乱成一团,再不见昔日的纯净。

无奈之下,我只好向冷许借来剪刀,打算自己整理干净,熟料自身技艺委实不精,不得不拜托守在帐外的公良平替我动手。

这里是冷许暂时为我收拾出来的、用于休整的一处营帐,除了我和公良平外便再也不会有人靠近——禄公孝在我入帐后不久就被魏绘领着去了别处先行洗漱,而龙子旦则估计还需要再过几日才能赶到镇西军驻地。

四下安静,就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轻盈,耳边仅仅剩下剪刀一下又一下的“咔嚓”声。而当剪刀剪去最后一缕干枯的发丝的时候,我也该从软弱无能的过去中挣脱出来了。

“殿下,已经好了。”

再入目时,铜镜中的倒影依旧模糊不清。我曾经也有一头极为漂亮的长发,虽不及母皇那般耀眼绚丽,却也引得宫中众妃争相吹捧,如今却是堪堪齐及耳后。而尽管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还是忍不住感到了一丝怅然。

于是我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镜中模糊的自己,传入指尖的是来自象征着绝对的公正严明的帝王那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触感。

——应万民之期望,顺时代之所需。

罪孽也好,责任也罢,一切的一切都早已在我作为二皇女诞生于世的那一刻时就被注定,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无法逃避,更无法避免的命运。

指尖缓缓描绘着镜中自己的轮廓,并最终停在了那人的右眼角上,这过分熟悉的既视感让我略微停顿片刻,而后蹙起眉头,干脆撇开视线,转头看向公良平,问他道:“...说起来,你应该比我要更熟悉镇西军些,可曾知道镇西军里有个叫席景和的将军?”

“席景和?”

公良平一怔,低着头认真地想了好一会,才回答道:“回殿下,以前...是有的。”

“以前?”

我低低重复了一遍——不是现在,而是以前.....这个说法,当真是有够耐人寻味的。

公良平继续道:“是。...据臣所知,梅君与席将军曾同为三品将军,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算好,后来陛下下令出征西树时,席将军不慎中了埋伏,已经牺牲了。”

可这就更奇怪了。——既然席景和已经去世了,那么冷许之前为什么要故意当着我的面提起席景和?若说席景和与我父君交好那还勉强有个说法,可他俩偏偏关系不好,实在让人很难理解冷许的用意。

难不成席景和的死和我父君有关?...可父君向来性情耿直,以我对他的了解,顶多就是在嘴上骂两句也就过去了,绝不可能在背后致他人于死地。

如此看来,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内幕.......。

“殿下?”

我忽地回过神来,下意识道:“我在。何事?”

大抵是没想到我竟会是这么个反应,公良平踌躇片刻,而后试探着开口向我问道:“...臣斗胆,不知殿下为何突然提起席将军...?”

这话倒是一下点醒了我。顾不上其他,我忙将自己先前的疑问说给了公良平听,可惜公良平对此亦不知情、无法为我提供有用的帮助,思来想去之下,或许只有抽个时间亲自去问一问冷许才能知道问题的答案了。

不过话说回来,公良平居然会知道席景和、甚至连父君与其关系不好这种小事都能知道,由此可见他的身份绝不简单...至少不可能是一般的侍卫,否则父君又如何可能将自己的信物托付予旁人?又怎么可能见得到罗允?

昔日我曾试图追究他们三人的来历,却被戒尺与誓言打断,现在空闲下来仔细想想,这世上又能有几人的权力能越过前王朝二皇女、让这些侍卫不能说?

答案已经足够明显,只是我仍不愿相信罢了。

毕竟、——

我抿了抿唇,越是努力想要忘记这段过去,就偏偏越是难以释怀。

御花园的景色极美,却远不及她的万分之一,那人身着一席华美红衣,细长的眸搭配着眼尾的朱红显得额外深情,唇角隐隐噙着几分笑意。我本是跟随父君在御花园散步,却被她当着宫中众妃的面拦下,又以一根芊芊玉指挑起下巴,仿若一件装饰般打量着。

“...仔细看看这孩子的眉眼,”

那人弯下腰来,于是我的鼻尖便萦满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味,发鬓两侧的嵌红宝石金凤簪上珠帘顺势垂下、上好的和田红玉搭在我的脸上、显得有些冰凉。我看着那人眼中倒映着的自己,感觉到彼此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脸止不住地有些发烫,尚且来不及为这来之不易的亲昵感到高兴,就被她亲手打入了地狱。

“真是、和我一点也不像啊——”

“——你说对吧,赵云澜?”

父君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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