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深处,腐臭的酸味如同粘稠的实质,裹挟着陈年血锈与绝望的气息,狠狠撞击着鼻腔。
这曾是梁衍熟悉的气息,此刻却像无数只冰冷的蛆虫钻进他的胃袋,翻江倒海。他喉头剧烈滚动,未及深入,已猛地弓腰,险些将胆汁都呕了出来。
秦鸢眉头紧锁,她伸手欲扶,却又停在半空:“孤说过,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梁衍抬袖狠狠抹去嘴角污迹,推开试图搀扶的秦鸢,踉跄着抢过一支火把,执拗地向黑暗深处走去。
摇曳的火光撕开浓稠的黑暗,尽头铁笼里,锁链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火光映照下,角落蜷缩着一团瘦弱得几乎不成人形的影子。
那是秦岄。
梁衍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下意识挪开掩住口鼻的手帕,那地狱般的气味再次汹涌袭来,他猛地捂住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
“够了!”秦鸢的声音陡然拔高,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拖拽着将他拉离那令人窒息的地狱。
重见天光,梁衍扶着冰冷的石墙剧烈喘息,面色惨白如纸。
秦鸢站在他面前,阴影笼罩着他,声音压抑着翻腾的怒意:“为了见她一面,你甘愿吐死在那地狱里?梁衍,值得吗?!”
梁衍抬眸,眼底是烧红的执拗:“我要知道为什么。”
秦鸢猛地逼近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抵,气息灼热:“仅仅……只想知道‘为什么’?”
梁衍喉结滚动,迎着她的审视,声音沙哑却字字如冰:“秦鸢,我已如你所愿,成了你笼中的雀鸟。若连这点信任你都吝啬给予……”他扯出一个苍凉的笑,“那我,无话可说。”
空气仿佛凝固了。
秦鸢猛地别过脸,胸膛剧烈起伏,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尘灰的空气,再转回时,眼底只剩下决绝的寒光:“好,孤让你见她!只是……她未必还能回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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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洗后的秦岄,穿着干净的囚衣,却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偶,呆滞地坐在地上,眼神涣散,浑身上下都烙印着非人的折磨。
梁衍站在她面前,喉头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千言万语哽在胸口,竟吐不出一个字。
“怎么不问?”秦鸢冰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审视。
“你出去。”
出乎意料,秦鸢竟真的沉默转身。但那道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并未远离。她只是退到了门外,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梁衍缓缓蹲下。
秦岄瑟缩着,将脸埋得更低。
他不信她真的疯了。若是要疯,在南安时她早该疯了。
“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
秦岄猛地抬眼,目光如受惊的幼兽,警惕地扫过门口,嘴唇无声翕动:“骗她。”
随即,双手开始以一种癫狂的姿态、毫无章法地挥舞、比划。
梁衍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他们曾在南安绝境中用以传递绝密信息的密语。
“真的?”他眼底死寂的寒潭骤然被点亮,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秦岄的“舞蹈”更急促,传递着更复杂的信息。
梁衍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你何必……”
话音未落,秦岄口中爆发出痴傻癫狂的大笑,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像只扑食的饿狼,狠狠撞向梁衍,双臂死死缠住他的脖颈,带着腐臭气息的嘴唇贴着他的耳廓,用尽最下流不堪的话语嘶吼着!
“砰!”一声闷响,伴随着血肉被刺穿的撕裂声。
秦鸢如离弦之箭般冲进来时,只看到秦岄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向后软倒,胸前赫然插着梁衍从腰间拔出的匕首。
温热的鲜血,如同泼墨般溅在梁衍惨白的脸上、衣襟上,触目惊心。
梁衍跌坐在地,握着匕首的手剧烈颤抖,指节痉挛得几乎无法松开。
他失神地抬起眼,茫然地望向门口的秦鸢。那张他熟悉的、掌控一切的脸上,此刻凝固着前所未有的震惊与错愕。
她精心布局、视为心腹大患、横亘在她与梁衍之间最坚硬的那根刺——她的皇姐秦岄,竟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死在了梁衍手中?
禁军将那具尚带余温的尸体拖走,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秦鸢一步步走近,蹲下身,擦去他脸颊上那抹刺目的鲜红。
“没事了,都过去了……”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梁衍的身体在她怀中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幽深的眼眸低垂,指尖死死攥紧她华贵的衣襟,似乎想将她狠狠推开。然而,那力道在挣扎中渐渐耗尽。最终,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臂猛地收紧,以一种近乎窒息的力度,死死回抱住了她,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窝,肩头无声地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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氤氲的温泉水汽弥漫,模糊了视线。傍晚的倦意如潮水般袭来,梁衍靠在池壁,几乎要在温热中沉沉睡去。
“哗啦——”
一阵突兀的水声打破宁静,激荡的水波拍打在他的下颌。
他眉心微蹙,没有睁眼。
一只冰凉滑腻的手,如同水蛇,悄然缠绕上他的腰际。紧接着,一具同样冰冷的躯体贴了上来,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他被推挤着靠上池壁嶙峋的石面,被迫仰起头,目光穿透迷蒙的水雾,投向一片虚无的穹顶。
这一切……何其虚幻?恍如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
她手臂收紧,冰冷的唇贴着他湿漉漉的耳廓,吐出的气息却带着灼热的虔诚:“梁衍,为孤……生一个孩子。”
这不仅仅是一个请求,更像是一道不容置疑的敕令,带着帝王的贪婪与占有。
他没有看她,只是侧过脸,回以一个同样冰冷的、不带丝毫温度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他的心,不在后宫这方寸之地,更不在她编织的温柔牢笼里。它属于朝堂的风云,属于更广阔的天地。
年少时桃花树下的誓言,说好做一对布衣夫妻,粗茶淡饭,相守白头……是谁,亲手碾碎了那场美梦?是谁,将他囚.禁在这黄金牢笼,不见天日?
她宁可将他惊世的才华埋没于深宫,也要将他禁锢在身侧,只为诞育她的子嗣。
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秦鸢,你穷尽算计,不择手段……
可惜……
你终将无法得偿所愿。
他根本……没有成为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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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鸢践行了她的承诺。
撤掉了一切监视梁府的眼睛和耳朵,那些被她捕获的暗线,也重获自由。
她似乎真的下定决心,要将这千疮百孔的关系,缝补成她理想中的模样。
她已得到了最想要的人,至于其他……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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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葬岗的腐臭中,林岳找到了秦岄的“尸体”。
依照梁衍密信中的指示,他取出了那个古朴的蛊盒。当奇异的香气弥漫,一只通体漆黑的蛊虫缓缓从秦岄心口钻出……
下一刻,那具冰冷的“尸体”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刻,林岳都明白了南安非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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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秦鸢所言,北矢那位以身殉国的右相已成过往。如今伴在她身侧的皇夫,只是她南征带回的、身份卑微的战俘。
没有煊赫的家世,没有盘根错节的根基。唯一的倚仗,是女帝独一无二、足以颠覆一切的宠爱。
这已完全足够。
如今的秦鸢,手握大一统的至高权柄,暗桩情报网如蛛丝般遍布凤元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她要立一个战俘为皇夫,谁敢置喙?
即便那战俘的面容,与昔日权倾朝野的右相如出一辙,群臣也只会默契地置若罔闻。
册封大典,冠盖云集。
张玉竹站在群臣前列,终于看清了那个传闻中独霸君恩、堪称祸水的“南安战俘”。
巨大的震惊席卷了他,他下意识地抬眼扫视四周。
每一张面孔都低垂着,挂着如出一辙的恭敬与谨慎,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从未见过这张曾立于朝堂之巅的脸。
帝上说他是战俘,那他就是战俘。至于他与前右相那惊人的相似?不过是……巧合罢了。
张氏大族率先俯首,声浪震天:“恭贺皇夫殿下!”
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席卷大殿。
秦鸢亲手将象征皇夫尊荣的玉冠束于梁衍发顶。
此刻,漫天烟火轰然绽放,牡丹图案的金辉映亮天际。她微微倾身,额头抵住他的眉心,目光深深探入他平静的眼眸。
绚烂的烟火流光在他漆黑的瞳孔深处跳跃、炸裂,折射出奇异而惊心动魄的华彩,让他那张清冷的脸庞瞬间生动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吸引力。
“梁衍,”她的声音在烟火的轰鸣中异常清晰,带着帝王少有的柔软,“朕会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你面前。”
“我们……”她顿了顿,这个睥睨天下的帝王,最终说出的竟是这样一个朴素得近乎卑微的期盼,“今后,一定要好好的。”
梁衍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匍匐的芸芸众生,眼神仿佛穿透了人群,投向了某个未知的远方。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几步之外——那位端坐凤椅、仪态万方的太凤后身上。
四目相对。
太凤后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带着欣慰的淡笑。
他一生经历无数惊涛骇浪,眼前这点风浪,尚不足以让他失态。
宽大凤袍广袖之下,保养得宜的手指却已死死掐进掌心,他依旧是那个威严的、不容侵犯的太凤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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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过后,太凤后召见皇夫。
秦鸢深知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不愿梁衍受半点委屈,“若不想去便不去,朕去与父后说,今后这些虚礼问安,一概免了。”
梁衍淡然:“国礼不可废。帝上如今是天下共主,切莫因我坏了祖宗规矩。”
他语气平静,却字字带着刺,“我可不想当真坐实了那祸水之名。”
秦鸢无奈道:“那朕陪你去。”
梁衍颔首:“好。”
反正最后,秦鸢也会被太凤后支开,他们的交谈,是秦鸢不能知道的。
空旷威严的大殿内,只剩下两人。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碰撞、挤压。
太凤后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试图刺穿梁衍平静的表象,眼底是深藏的震惊。
梁衍在秦鸢心中的分量,竟比当年更甚。
梁衍则坦然回视,将太凤后眉宇间那丝难以掩饰的颓败与疲惫尽收眼底,唇边噙着一抹冰冷的、近乎嘲弄的笑意。
梁衍率先开口,声音清冷,既不称臣,亦不自谦,“太凤后莫非……不认得我了?”
太凤后高踞凤座,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你、你……有反心。”
梁衍闻言竟低低笑出声来,笑声里满是凛冽寒意:“我有反心?”
他向前一步,气势陡然迫人,“若真有,第一个要反的,便是你!”
太凤后面容瞬间扭曲,保养得宜的脸因愤怒而微微抽搐:“哀家万万想不到……鸢儿竟为你煞费苦心到如此地步,这一局,算你赢了!”
“赢?”梁衍嗤笑一声,“我从未想过要在这龌龊的后宫与你争什么输赢。”
他微微扬起下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太凤后,我们之间真正的对局,才刚刚开始。”
“你!”太凤后拍案而起,僵持片刻后怒极反笑,“你这是在向哀家宣战?别以为坐上了皇夫之位就能翻天!这后宫,这王朝,地位最尊贵的男人,还不是你!”
梁衍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腕上那串幽蓝的流珠手链。
“是吗?”
他抬眸,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太凤后喷火的视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我们就看看,在秦鸢心中最尊贵的男人,究竟是谁。”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太凤后一眼,袍袖一拂,转身飒然离去。留下身后死寂的大殿,和那位气得浑身发抖、目眦欲裂的太凤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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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寒意渐消,春猎将至。
秦鸢几次兴致勃勃地邀约,都被梁衍以“天寒体乏”为由,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他的日子规律得近乎刻板。
每日清晨,准时出现在太荣殿,向太凤后“问安”,问安过后太凤后饭都吃不下,接连两个月没舒坦地吃过一顿早饭,硬生生被气出了胃病。
除此之外,梁衍推拒了后宫一切繁文缛节,自册封大典后,他便如同消失在朝臣的视线中。
因此,当春猎大会上,一身利落骑装、身姿挺拔的梁衍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不少朝臣瞬间失神,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声熟悉的“右相大人”。
春猎分内外两场。
外场是深入山林的驰骋围猎,是妻主们纵情豪迈的天地。
内场则是在圈出的围猎场外射猎,场内放养着驯服的猎物,只需站在围栏外绝佳的位置,便能轻松猎获。
这是为那些身娇体弱的凤子们准备的消遣。
梁衍独自一人取了弓箭,在内场最僻静的角落站定。
弓弦轻响,箭矢破空,精准地钉入远处箭靶的红心,引来远处凤眷们压抑不住的惊叹和低呼。
“皇夫殿下好箭法!”
“殿下这弓瞧着真神骏,不像臣侍这把,软绵绵的,连弦都拉不满……”
梁衍握着弓的手指蓦然收紧,他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秦鸢走出了营帐,正朝这边走来。
此刻,弓身在他手中绷紧,那拉开满月所需的力道,绝非一个凤子该拥有的。
就在秦鸢走近的刹那,梁衍猛地将手中价值不菲的硬弓掼在地上。
他脸色阴沉,转身就要走:“回宫。”
“怎么了?”秦鸢快步上前。
梁衍背对着她,声音里压抑着屈辱的怒火:“如今连一张弓都拉不开,留在这里…自取其辱么?”
秦鸢弯腰捡起地上的弓,入手便知分量。她下意识地轻松拉了个满月,旋即想起梁衍如今“不同以往”的境况。
“朕教你。”
她将弓塞回他手中,绕到他身后,双臂从他腋下穿过,包裹住他握着弓的手。
她整个身体都紧贴着他宽阔的后背,完全掌控他的双臂,在她的扶持下,弓弦再次绷紧,精准射中猎物。
然后,那双手的力道消失了,只是虚虚的握住他。
梁衍疑惑侧首。
秦鸢没有放开手,反而更紧地贴了上来。
她温热的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他颈侧微凉的皮肤,一只手缠绕着他一缕被汗浸湿的乌发,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发现猎物般隐秘的兴奋和占有欲。
“阿衍……”她低唤,气息灼热地喷吐在他敏感的耳后,“你今日,格外娇软,朕…甚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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