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成手下的人没想到,他们来灌州干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拉磨。
对,拉磨。
张大成对李三三果然讲义气,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借人,一溜成日里打打杀杀的壮汉被迫摘了红巾,作了平民打扮,站在朗祁月面前时,仍掩不住习惯了的凶神恶煞。
朗祁月看得眉心不停抽搐,转过头去看若无其事的韩濯,眼神充满疑惑。
到底是哪家灾民吃得这么好?胳膊上的肌肉比他脑袋还大。
韩濯心虚地回避了他的目光。
张大成说不定派的都是精锐,连韩濯都有了一种杀鸡用牛刀的错觉,秸秆,稻壳......整整齐齐地被码成一堆又一堆,一把一把被铡成小段,再将它们磨成细粉,装在麻袋里。
“这......是要做猪食么?”朗祁月实在没忍住,问道。
虽然看这些人的样子,更像是要杀猪。
韩濯尴尬地咳了咳“这倒不是,能不能成,还要看实际情况如何。”
九月初三,大风。
韩濯等人再一次站在了玉垒山下。
十几个装满了稻谷壳细粉的麻袋被吊在山岩上,之前制备的火/药有的绑在麻袋上面,有的填在了凿好的石洞内......百米之外,韩濯又一次拉开了弓。
只听得连续几声箭尖划过空气的呼啸,数袋稻壳灰袋应声而落,在空中撕裂破碎,砸在地上,激起四起的烟尘。
可没有什么其他的响动了。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那几个已成为“良民”的山匪更是皱紧了眉头,他们原以为自己被借过去真能做点什么李三三口中“利在千秋”的大事,难不成铡了三四天的谷壳,就是为了看这小白脸变戏法?
风刮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狂,几乎将地上散落的稻壳灰卷得漫天都是,韩濯这才接过吴钩点燃的三支火箭,弯弓搭箭,几乎没有瞄准时间,三箭齐发!
众人还没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几乎是爆裂的火焰接触到四起烟尘的刹那,那灰白的一片浓雾迅速燃烧了起来,速度之快,根本不知道最开始是从哪里开始燃烧的,即使隔着近百米之遥,仿佛也能感觉到几乎逼上面门的热浪,而其中一支火箭刚好射中了绑缚在麻袋上的火/药,“轰”地一声炸开,随后,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几乎要将玉垒山底吞噬,灰白的烟尘被乱刮的狂风席卷,迅速朝韩濯这边奔涌而来。
这一系列变化不过在瞬息之间,韩濯心里一紧,大声朝未反应过来的众人吼道:“快跑!”
本以为今日大风,方便将粉尘吹成适合引爆的浓度,可这阵风过于狂暴猛烈,竟然不小心引火上身!韩濯本以为百米之距绰绰有余,可到底低估了这场爆炸的威力。
山现在炸没炸成无所谓,可不能将这些人命赔进去!
众人被方才粉尘爆炸恐怖的威力惊得几乎钉在了地上,听闻这一声,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转过头朝着相反的方向撒腿狂奔。
韩濯一把抓起旁边宋青瑛的领子,像拎小鸡仔一般将他提溜了起来,扔到了仅有的一匹马上,狠狠一抽,那马匹一声长嘶,身后爆炸声使马儿受惊一般扬蹄飞奔,宋青瑛焦急的呼喊几乎淹没在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
韩濯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飞奔,暗自祈祷那几袋未射下的粉尘已经全部炸完,或者在下一波连锁的爆炸没来临之前,众人能迅速撤到安全距离。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红巾山匪奔跑途中一时不察,鞋子卡进了石缝之中,“哎呀”一声栽倒,慌乱之中没起来身,反而又头朝下栽了下去。
韩濯没来得及细想,抽刀一挥,危机之中竟然使出了超出常人的力量,那石块应声而碎,长刀也寸寸崩裂。韩濯拽起被解救了出来的红巾山匪,拉起他便跑。
他二人已经落在了最后,前方五十米便是一片其后可以藏身的石壁,韩濯咬咬牙,就差一点点,定能......
就在韩濯以为安全了的时刻,身后一阵轰鸣!
大概是方才藏匿在石洞内被埋下的粉尘袋终于破了,随着轰鸣同来的,一场巨大的冲击波仿佛看不见的拳头,狠狠将韩濯击飞出去。
她两眼一黑,几乎是瞬间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冰冷的雨水砸在了脸上,起初只有一两点,随后雨势骤然大了起来,劈头盖脸砸在了身上,她动了动手指,强行把自己撑了起来。
她只晕过去了几秒。
耳畔一阵嗡鸣,她张了张嘴,大脑仿佛来不及连接上自己的身体,眼前黑色和清明旋转着交叠,前方众人好像喊着什么朝她奔来,为首的那个应该是宋青瑛,但是韩濯神魂仿佛还飘在空中,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宋青瑛冰凉的手扶上了她的肩膀。
宋青瑛耳畔的声音也因着这场爆炸的影响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雾,他叫着韩濯的名字:“清之?清之你怎么样?”
韩濯突然打了个激灵。
宋青瑛看见她仿佛谁也没有看见一般,口中喃喃说着什么,但他没听清。
“清之?”
韩濯旁若无人一般,朝山脚走去,宋青瑛通过口型,勉强辨认出她说的是什么。
“成了么?”
她周身虽看不见什么伤口,只有脸颊上被碎石划破的细小血痕,但整个人仿佛是刚刚拼凑出来的,被什么人力之外的东西控制着前行。
这个人好像外面是完整的,但里面早就被搅成稀烂。
宋青瑛一阵后怕。
“清之,你别吓我......”
众人都被这副样子的韩濯震住了,簇拥着她一路走到了山脚下,倾盆大雨将原本漂浮在空中的粉尘狠狠击落于地,曾经那一片坚固的山体已经塌下,粗糙的石块被雨水浇洗得一片泽亮。
成了。
韩濯看着看着,任由额角的发丝黏在了脸颊上,衣裳早就湿透了,模糊的雨线里,韩濯眼前蜀州城内的纸醉金迷,城外夕阳西下的饿殍,灌州城内遍地衰朽病残的流民......走马灯一般一一闪过。
她似乎是不敢确认一般看了又看,竟然觉得这处坍塌的废墟,是她这辈子看过最好的风景。
韩濯笑了出来。
她转头,对上宋青瑛被冷雨浇洗得仿佛上釉了一般的玉面,他拉住了韩濯,唇瓣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韩濯已经好久没体验过这般的喜悦,仿佛完成了一项有难度的大作业,或者是解出了一道困扰已久的难题,幸福感与满足感让她无法感受得到内府的痛楚,她扬起了笑脸,似乎不明白宋青瑛为什么一脸忧色,伸手揉了揉宋青瑛湿透了的头发。
“今天任务完成,我们回家!”
“疯了!我看这人绝对是疯了!”
李三三狂躁着一甩袍袖,愤怒道:“再有下次,不如教她自生自灭,你们两个胎神一个比一个难搞,我当初一定是脑子被死鬼踢了才上了你们这条贼船!”
宋青瑛来不及管她一口气骂两个,忙问道:“她怎么样?有事么?”
“要死了!”李三三没好气道。
宋青瑛本来就被震得有些不好使的耳朵“嗡”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险些忘了呼吸,向后踉跄了几下勉强站定。
李三三被宋青瑛的脸色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说的气话被人当了真,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阴阳怪气找补道:“再有下次,就真死了!”
“什么......”宋青瑛缓了缓,反应了过来,追问道:“那她现在是不是没有大碍?”
李三三不敢再吓,撇嘴道:“这回是没事,不过她要是继续这么折腾,我看英年早逝是早晚的事。这些日子教她卧床静养,没有我的准许,不许过度劳累!”
“药我开了,记得一日三次......这才几个月,在西京受的内伤还没好全,就被人捅一个窟窿,肩上还射了个洞,现在内府受损,她不烧谁烧?病人太能作死,受罪的最后都是我们大夫......”
李三三抱怨着,收了脉枕针具,嘀嘀咕咕抱怨着走了。
一切安静下来,宋青瑛看向床上昏睡着的韩濯,帮她掖了掖被子,伸手欲触碰她的脸,却半途收了手。
“殿下年纪还小......”
“小孩子家家......”
“等你长长个子再说吧......”
“殿下。”
“阿瑛。”
今日他被韩濯扔上了马时,回头看她咬牙独自狂奔,看她不顾生死救他人性命,看她倒下又站起,而自己离她越来越远。
他已经在努力成长了,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可以被她信任,甚至依赖的人,可是真正的危难在前时,他还是束手无策。
他与韩濯之间,差的仅仅是那五年的光阴么?
韩濯这样年少成名,精彩绝艳的人,自己凭什么能将她留住,教她在原地等待一个未必有回响的将来?
或许能做小孩子是件幸福的事,但他看到了这层虚假的幸福背后残忍的底色。
天下所有的幸福,无一例外,都是谎言。是一场以爱为名,彻彻底底的蒙骗。倘若他生性木讷,或一世庸碌,便可永远沉浸在这场编织的虚幻里。
可他天性剔透,又生在天家,神佛座下长成却徒生贪嗔,这是老天给他的惩罚。
宋青瑛深深看着韩濯。
她已经和曾经西京城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人大不相同了,眉宇间更沉稳,做事也更果决,仅仅几月,便仿佛美玉经雕,光华更甚。
但自己呢?
世事人情仿若刻刀,一颗槛外的古拙顽石,要经过多少磋磨,才能入世人的眼,不至被随意丢弃和碾压?
还不够。
宋青瑛觉得:还不够。
他的努力还未到极限,他要揠苗助长,要提前破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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