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手悬在半空中，问她为什么不能取。
陆双灵表情严肃，煞有介事的样子：“姐姐，这几支钗有它命定的主人，其它人是摸也摸不得的，只能这样远远看着。”
这话说得，那姑娘有些不乐意，但对着这么一张稚嫩小脸也说不出硬话。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它命定的主人呢？”
陆双灵的小短手指着第一个星星样式的钗说：“这是弱水星光，它的主人应当是一位万里挑一的天才，年纪轻轻便已负盛名，才配得上这支钗。”
第二个钗是月亮样式：“这是明月霜，只有气质怀雪、心澈如水的才能配得上它。”
九支珠钗，一一介绍过去，轮到那金枝玉叶的时候，她说：“人如钗，钗如名，金枝玉叶。”
“碧海潮生，这支钗嘛……”
那姑娘听得入迷，盖因陆双灵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说得意思的确十分贴合那珠钗。她受不了这停顿，催促着她继续说。
陆双灵没直接说，反而像是反应过来一般看向她：“姐姐已然有婚约在身了吧？”
“你才发现？”那姑娘抬手抚了抚鬓边的海棠花，神色一瞬间变得温柔。
陆双灵脆生生地说：“恭喜姐姐，那姐姐确实有可能成为这支钗的主人。”
姑娘不解，等着她继续说：“这支碧海潮生，取自沧海万顷，唯系一江潮。忠贞不渝的爱人才能买到它，是情有独钟、情比金坚的意思。”
姑娘的视线钉在那支钗上移不开，中州珠花做得花样百出，她却在一进店便对这几支钗喜爱有加。这钗胜在新意和精巧，是从未见过的款式。
而这支碧海潮生，真得有让人心仪的本事，明明没有花，却美得花团锦簇。
“你这钗多少银子？”
陆星棋站在板凳上：“若是有缘，三钱银子便能买走；若是无缘，三十两也买不走。”
三钱银子，这样精巧的首饰真得不算贵，还算是她占便宜了。
“你的意思是我让我未婚夫来买便可以？”
陆星棋斟酌：“那要看他对你的感情有多真啦。”
“那要看你女儿是不是真正的天才啦。”
“那要看你是不是真得心澈如水了。”
……
整整一天，陆双灵一支钗都没卖，但闻风而来的客人越来越多，大多都是些身着锦衣的客人。
他们在店里便开始因为珠钗争辩自己才是这支钗命定的主人，原本定价三钱到三十两的价格也被炒的极高，宛如拍卖。
最终，陆双灵将钗一一卖了出去，价钱全部是20两一支，唯有那支弱水星光被留了下来，没有人符合它的噱头。
紧接着，在众人因为没买到钗而失望时，陆双灵迅速推出了另一种模式——定制。
这个更贵，条件更高，只有店里最贵重的客人才能享受到。
怎么才是最贵重的客人？
在店里花了百两银子以上的就是。
陆双灵在中州搞出的动静很大，连陆家本家都听说了。
她正画图呢，被外祖父叫了出去，她坐着马车走过了主街，脸上还有不小心蹭上的墨，却能安安静静地待着。
同行的长老都有些惊诧，问她知道现在是去哪里，做什么吗？
陆双灵的眼睛清澈见底，却看起来十分机敏，还有远超同龄人的沉着。
“外祖父和我说了，我要去参加家主和长老堂的考核，考核过了便可以记入嫡系。”
长老笑着看她：“那你知道，成为嫡系意味着什么吗？”
陆双灵不知道，今日之前，她和嫡系的距离就像是京城中百姓和天子的距离。
陆家在她的认知里是空白的。
而等到她面对一群比她爹还要大的家主长老们后，正式跪在祠堂里执香叩拜时，长老缓缓念出的规条尽入双耳。
“陆家嫡系子弟，当肩负陆家兴盛之责，谨记以家族为先。”
她缓缓俯身，叩首。
“仁心仁德、谨守家规，清正自持、恭顺友爱。”
她再次叩首。
“行商不失本心、灾祸不加诸百姓。”
三叩首。
陆星棋闻到了焚香的味道，心安落点。
“陆家第九代，行星字，着名‘棋’，陆星棋，行四，上香——”
从那以后，陆星棋便进入了嫡脉，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全都是最好的。
她忙着接受先生的教导，再然后就是陆珠站在她面前说她收到了姜青的信要去找姜青了，问她要不要和她去京城。
陆星棋不解地问为什么她要过去，不能把爹爹接过来吗？她已经是嫡系子女了，她未来还有可能是少主、是家主，他们会过得很好。
她看见陆珠迟疑了，似乎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又有些不理解女儿这么小怎么有这么吓人的想法。
“你爹爹考上功名了，他可以入朝为官，以后你就是京城的千金小姐，可以穿最时兴的衣裳，戴最漂亮的珠钗，待你长大了，可以选最俊俏的郎君做夫君。”
陆星棋皱了皱眉：“可是这些我现在就能获得呀。”
陆珠凝噎，她才意识到陆家嫡系到底给幼小的女儿带来的是什么，她抚了抚女儿的发髻，温柔哄道：“灵儿想不想爹爹呀。”
那还是想的，陆星棋点头。
陆珠循序渐进地给她讲道理：“爹爹要建功立业，灵儿，如果你想和爹爹娘亲生活在一起，就不能再是陆星棋了，而是爹爹和娘亲的灵儿，是我们珍爱的女儿。”
那一年，陆星棋还不到七岁，不知道为什么，陆珠的话引起了她的强烈抵触。但她尚且不会表达这种玄奥的、迥异的想法，她只会直白地纠正：“我也要建功立业的，三长老说了，嫡系子弟不以发扬陆家为使命的都是不务正业。我要做家主！我要吧陆家发扬光大！”
陆珠怔愣：“灵儿……”
陆星棋鼻子皱了皱：“我不要抛弃陆星棋这个名字，如果注定我和爹爹有一个人要放弃地位权势，那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这怎么可能呢？！
看着这个惊世骇俗的女儿不知多久，久到陆珠掩面而泣，最终也只是不舍得抱了抱她，到底是亲生女儿。
“灵儿以后有能力了会去看娘亲的，对吗？”
陆星棋的眼里也蓄了泪，点头承诺：“会的娘亲，我会去看你的。”
“灵儿要好好吃饭，不能挑食，总是不吃青菜。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看书的时候要把蜡烛放近些，光暗伤眼睛……”
换成其他人，也许会随着时间过去渐渐遗忘这些记忆。
但陆星棋早慧，这意味着母亲父亲这个角色的种种过往在她的记忆里从未褪色过。
她每两三年便会去一趟京城，待上一到两月。
啪嗒。
棋子掉进棋盅，陆星棋神色恍然。
“去给我取些桃花酿来。”
经霜和沐霜对视一眼，问道：“小姐，现在吗？”
陆星棋睫毛微动，多年相伴，她一瞬便知：“有人要见我？”
经霜点头：“是那位璃羽姑娘，她说有事向小姐禀报。”
陆星棋抬了抬眼，手上继续挑拣棋子的动作。
“让她进来吧。”
经霜松了口气，小姐一向如此，正事永远比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重要。
璃羽走进门，脚步很轻。
直到走到陆星棋身边，福身行礼：“请小姐安。”
棋盘已经空无一子。
陆星棋用下巴指了指面前的位置：“会下棋吗？”
璃羽有些紧张：“略、略会。”
陆星棋：“与我对弈看看。”
黑白子陆续入场，璃羽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努力找起话题：“我以为小姐棋艺高超，会让我几子呢。”
陆星棋下起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却无比专注，仿佛是一种没有防备的状态，让她看起来有些冷，又有些暖。
“初次交手，尚不知你底细，怎可让子？”
璃羽恍然大悟：“小姐心细如发，谨慎入微。”
陆星棋没说什么。两人连续过了几十手，直到璃羽被杀得惨不忍睹，她捂住脸。
“小姐棋艺高超，璃羽领教了。”
陆星棋抚了抚袖口，她尚未从棋局中抽回神，身穿这素白衣裙，反而有种仙气。
璃羽慢慢收拢白棋，舔了舔唇，似乎酝酿了许久，才开口问：“小姐，你会一直待在江州吗？”
陆星棋放下手：“不会。”
璃羽又问：“那璃羽可以跟着小姐一起走吗？”
陆星棋沉默片刻：“不能。”
璃羽眼神失望，但仍然试探性地问了另一个问题：“那…小姐，我可以做藏香院院主吗？”
陆星棋看着她的眼神一顿，由漫不经心变成了惊讶意外，她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没想到她会有这种想法。
她能看出这个女子聪慧有余、胆量欠佳，却不知道她有这般志向。
“你想做赵临的位置？”
“我不会做第二个赵临。”璃羽眼神坚定，“我想过更好的生活，想不再受制于人；我想让自己不再只有弹琴跳舞的观赏价值，我想追随小姐，为小姐效力。”
“小姐，如果我掌管了藏香院，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幼女无辜死去、不会让任何一个姐妹委身于人，我禁止任何一个藏香院的客人仗势欺人。”
“小姐斟酌了这么多天，想必也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吧？小姐，您希望掌管藏香院之人能在这浊世之中守住底线，男子必然是做不到的，唯有女子可以，我就可以。”
她讲得铿锵有力、落地有声，陆星棋却仿佛无所动：“你觉得女子就一定能做到吗？”
璃羽摇头：“不能，女子也是人，是人就可能会有私欲。但是小姐，任命女子是未必做得到，任命男子就是一定做不到。”
“但我可以，璃羽愿以性命起誓。”
陆星棋靠在柔软的椅背上，纤长手指抵住额侧。
“省省吧，本小姐不信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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