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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剩员

“钱收了,粮有了,您这回可以在家好好歇歇了吧?连跑了几天,马都轮换过一遭了,人还没换呢。”

小芦听见帐子里有些衾被摩挲的响动,知道是南燕雪醒了,她一边理着书案上堆叠如山的各路帖子一边劝着南燕雪再睡会子。

小芦大概看了看那些帖子,分作两堆,一堆商、一堆官。

谁都想见南燕雪,泰州城里各路的官商富户十成九都给她递了帖子,但南燕雪一个也没见。

泰州的绸子还真是好,细绵绵的,像是抱着一捧新润的春水。新掸的棉花又松软,暖蓬蓬的,像是盖了一朵被冬阳晒透的云。

但南燕雪一阵阵打冷颤,在昏黑的被里紧着眉头,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臂,不痛,没有血,只有一条食指般粗长的疤。

又是梦。

她见怪不怪地忍着腰骨的疼痛翻了个身,缓了一阵,又坐起身,把腿撂在床沿边穿衣穿靴。

南燕雪穿好衣裳坐在案前顺手翻看了几封帖子,其中既有仰慕她威名,盼着可以登门攀交情的,也有请她坐筵客,替嫁女娶媳人家撑场面的。

说起来,南燕雪从前也做过坐筵客,但那都是蹭了南家大姑娘南静恬的光。

南家与南燕雪同辈的嫡出姑娘只有两个,大房的南静恬,二房的南静茹,南家的女孩取名没有字辈,南静茹是学南静恬的,而南燕雪直到十四岁去了燕北才有了这个名字,冥冥之中好像有预兆——她就该是燕北的一场雪。

南静恬如今已经成婚十年了,夫君蒋盈海出身江宁府蒋家,他大伯是江南东路安抚使兼江宁府知府蒋伯谊。

彼时,南榕山还是京官,南静恬还待字闺中。

人家请南静恬这位官家小姐坐在新娘侧旁的主位上,南燕雪也坐南静恬边上,有一次因为没怎么打扮,将落座时被个仆妇一把拽住,疑心她是坐错桌了。

一桌子姑娘都在偷笑,南燕雪被笑得莫名其妙,一拳砸在桌上,呵道:“笑什么笑!”

新娘这才慌了神,而且南静恬也不拦阻南燕雪,只是一味沉着脸。

新娘一家赔着笑脸劝了好几句,南静恬才勉勉强强吃了口酒,再没动过筷,显得这满桌的美食都是杂碎,倒是南燕雪没心没肺地吃了好些东西。

这些回忆实在是太久远了,想起来恍若隔世。

南燕雪这厢发着呆,那厢小芦跑着去厨房给她拿吃食。

翠姑已经把将军府灶台和临近的菜市摸熟了,就不叫府里人吃外头现成买的了。

到了泰州,她做的还是燕北的菜,只是原本的拿手好菜到了泰州全都有些失手,只她不觉得是自己手艺不好,而说食材受限。

“这的羊肉真是不好吃,骚气得很,价又贵,我还以为阿符被骗了呢!皮子倒是没割去,可一锅白煮出来没法吃,我加了好些去味的佐料又炖得太烂了,这肉看着吃着都跟烂木头桩子似得,我端到外院叫那几个舌头不灵吃去了。”

灶上两个锅,一个锅里煮面,一个锅里煨着油汪汪的臊子,是翠姑最常做的那种萝卜丁猪肉末臊子,做好了之后把豆腐块下进去,小火慢调着滋味。

面是翠姑现揉现做的,在沸锅里煮得差不多了,再抛一把豆芽下去,等锅再一沸,就好捞出来了。

“泰州的羊虽不好,可这时候还能买的着芫荽和青蒜呢!老范和乔五几个都乐疯了,早起吃了两大碗,只将军不爱吃芫荽、青蒜叶呢。不过豆芽也好,清味。”

翠姑把面往托盘上一放,小芦赶紧着往南燕雪屋里端。

天愈发冷了,刚出锅的面食冒着白气,小芦一路快行回去,用胳膊肘推开房门时,只听见‘啪嗒’一声,南燕雪将往事和帖子都丢进了纸篓里留着引火用,一笑道:“饿,今儿吃什么?”

小芦笑眯眯上前来,南燕雪掀开碗盖,只见高高叠着的豆芽上淋满了肉沫,用筷子一挑面,香气‘腾腾’往上冒。

面条还是一样的劲道,只是柔了些,几口面再一口汤,还是酸辣爽口。

小芦见她喜欢吃,笑道:“翠姑还担心自己面没和好呢,说泰州的羊没燕北的好,又说麦子也没燕北好,但水喝起来甜滋滋的,又觉着这水是软点,揉的面团捏在手里中觉得怪怪的。”

“够好吃了。”南燕雪捧起碗来喝汤,又问:“豆腐是哪家买的?”

汤底是牛骨,老豆腐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在汤里炖了好久了。

小芦说:“辛符前几天出去逛的时候,就在咱们这长街尾后头的巷弄里碰见个热腾腾的豆腐坊,人家见他脏兮兮的,以为是乞儿,倒也心善,给了他一碗水灵灵的热豆腐吃,他吃美了,就定了每天四大板的豆腐叫他们送到府里来,隔三差五再来一锅子热豆腐。这地方水好,豆腐是难吃不了。”

“夫子招到了吗?”一听到辛符,南燕雪立刻问起夫子。

“刚请来了一位姓梁的夫子,十八岁中的秀才。”小芦皱了皱鼻子,道:“不过夫子来了,郎中走了。他算个屁,还敢指手画脚的,翠姑叫了两个人把他扔出去了。”

南燕雪只是问:“那小碗和阿等退烧了吗?”

“翠姑煎了锅红糖葱姜汤叫他们俩喝了,烧是退了些,人还恹恹的,总要养个两三天。”

冬日里风寒难躲,孩子们玩闹起来总要发汗,风一起又打哆嗦,风邪入体,一个两个都算病得少了。

那日医官来将军府的时候,范秦言语间虽提及府上有娃娃,但他还是没想到南燕雪会带了那么多孩子回来,最大的辛符也才十二岁,最小的还在吃奶。

给孩子看病本来就难,小一点的不会说话,大一点的直接连孩子都不是了,简直就是猴子,窜上窜下一点规矩都没有,操一口硬邦邦的官话,蹦出来的每个字都跟骂人一样。

这都还算好了,起码有冯婶骂一句,虎一句,孩子的屁股勉强能在板凳上搁一会。

再说那些兵卒,好多都不愿意讲话,医者看病,自然是望闻问切,哪里会有这种人,多问几句还发脾气,简直跟畜生一样没法说!

在药局里每日不过搓搓丸药,或去各个富贵人家送药,请个平安脉之类的,那都是点心茶水招待着,打赏的钱串子坠破袖子,就算有百姓上门求医问药,那也是各个卑躬屈膝,生怕有一句话说不对了,得罪了他们。

且这将军府的差事,寻常还不便出门去了,若是在这拿不到打赏,那只有药局的一份俸禄可以拿了。

如此,医官心里自然添了好些苦楚。

“照理来说,这些人应当遣返归农的,即便落了伤残,也可以去做看守杂役嘛,何必要将军养着他们呢?白白费了多少银子?”

本朝的军制其实也算人道了,不是前朝那般将年迈、伤残的兵卒弃之不顾。

年逾六十者和伤残者称为‘剩员’,愿意归乡务农者可得半年的俸禄,若是无处可去,不便谋生的,依例也有很多去处。

其中比较体面些的就是充作达官贵人们的倚仗随从,再者也可以留在军中或者去各地官府看守仓房,充当杂役。

如南燕雪这般留着他们,养着他们的情况的确是少见,若说作为家将也就罢了,南燕雪的将军衔是三品,若是还在职,出行就该有七十人的仪仗,如今不过十八人,总还可以添几个,可这些人都是歪瓜裂枣,拿出去都嫌丢脸。

“我来了这几日,总也要先顾将军的身子才是,若是得闲时替他们看一看毛病也无妨,却不好整日伺候他们这点子头疼脑热的。”

医官自觉说出来的话有十分道理,且已经算得上委婉了,肚子那些没说出来的话更刺耳,他自觉这些人不配由他来诊治,但也幸好他没说出来,因为光是这几句话,翠姑就已经指着他的鼻子骂‘滚’了。

剩员的处置说起来有章可循,但实际上并不是人人都能落得一个好去处,更多兵卒只是拿着一点被层层刮薄的俸禄挣扎着活个几年,甚至只有几个月,然后死掉,薄席一卷,变作肥田的烂泥。

翠姑一呼百应,叫几个人直接把医官提了出去,丢出门去的时候那医官滚作一团,正好撞在新来的夫子脚边。

夫子被这阵仗骇了一大跳,原本摆好的端方架子被他自己一蹦跶给蹦没了,惊愕地看着医官仓皇离去。

众人脸上还有余怒,见到夫子才勉强缓了面色,乱糟糟把他迎进来。

将军府上开出的束脩是一年七十贯钱,远比学堂聘夫子给的要多,可眼下见这两个医官夺门而逃的情状,夫子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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