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生轩辕。
烟波拍岸，芳草长堤。
东风软，桥水欢，禊饮踏青正当时。
岭城东市，车水马龙，人稠物穰，商铺招牌旗帜高扬，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你这死肥婆，妧娘两日都未回家了，快说，你把妧娘藏哪儿了？！”
王摇花低着头，用刀剐蹭了一下砧板上的猪肉残渣，“哐当”一声，她提起身侧的整根猪腿放在了砧板上，随即抄起另一把更加锋利的屠刀，在干净的石头上划拉两下，一手按住猪腿，将其均匀地分成几块。
快准狠的一刀下去，难免有肉沫骨渣横飞，掺着些少许血点子溅在了张矮子脸上。
王摇花将砧板上切好的猪腿肉放在摊上堆好。
面对张矮子的质问，她连半个眼神也不屑于给他。
张矮子是住在这条街上的一个穷秀才，三十多岁还未娶妻，整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
而他口中的妧娘，不过是一个才死了爹的穷苦姑娘，妧娘为了安葬她父亲，愿意卖身，只求让她爹能够在黄泉路上走稳一些。
那日，妧娘跪在街旁，张矮子见她身如浮萍，无人撑腰，便起了歹心。
张矮子将她带回了家两天后，妧娘就衣衫不整哭着从张矮子家里跑了出来，正巧碰见了收拾摊子准备回家的王摇花。
妧娘向她哭诉，张矮子诓骗了她，明明最初还对她说，只要她入了他张家的门，那她的父亲就是他张矮子的父亲，自然就能会出钱了，不仅要安葬她父亲，而且还要厚葬。
妧娘走投无路，信以为真，和他共处两天后才发现，他连结亲的钱都没有，更别提安葬她的父亲了。
她还失去了能够快速置换钱财安葬父亲的筹码。
而这时，张矮子也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用不堪入耳的话来侮辱妧娘，声音尖利，不一会儿便吸引了众多人前来围观。
饶是混迹闹市，见惯了场面的王摇花，也从未听过如此下流恶心的言语，很难想象他还曾是一个读书人。
王摇花听着妧娘跪在自己腿边轻声抽泣，又看着张矮子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顿时火冒三丈，上前两大步，一把揪住了张矮子的头发往后一扯。
王摇花还没使劲呢，张矮子就跟纸糊似的，往后飞出了几米远。
见她出手，周围人面色惊恐，立刻就散去了。
张矮子眼冒金星地匍匐在地，缓慢转头看了王摇花一眼，待他看清出手的人是谁后，脑子瞬间清醒，屁都没敢再放一个，便立刻回头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了。
解决完张矮子后，王摇花将妧娘给扶了起来，妧娘面色惨白，泪痕挂在她脸上，显得楚楚可怜。
王摇花低声叹了口气，让她擦干眼泪，给了她一些钱。
这些钱够妧娘买一口次点的棺材了。
至于买地的钱，王摇花也爱莫能助，她也是个穷人，本也赚不到几个钱，更不会同理心泛滥去做谁的救世主。
妧娘收了钱后又跪了下来，一个劲儿地向王摇花磕头道谢，王摇花连忙将她扶了起来，临别之际，王摇花也不知道说什么，她便送了妧娘一块今日卖剩下的猪腿肉。
多吃点肉补补，将来日子总会好过的。
这是王摇花冥思苦想了半天后，才想出来一句安慰她的话。
张矮子没好气地抹了一把脸，跳脚道：“你不回答是吧？再不交出妧娘，我就报官了！到时候让你吃不了兜——”
“噌——”
王摇花将手中屠刀的刀角插在木制砧板上，油腻的铁刀立着，刀身映出一个宽大粗壮的模糊身形。
张矮子被她吓得立刻噤了声。
眼前这个人身着灰色粗布衣衫，袖上还打了两块褐色补丁，身宽体胖，粗犷雄壮，能够轻松撂翻他这个矮子。
作为屠夫的她在这个摊位卖了两年的猪肉，手起刀落，身上也粘了几分猪肉的油腥气，如若不是还能听见她的说话声音，很难有人第一眼就认出她是一个女人。
虽然她很少说话。
这条街上的娘子不大爱在她这里买肉，因为她不爱说话，娘子一问她：“这排肋骨怎么样？”
她板着个脸，语气生硬：“三十五文一斤。”
与隔壁摊子卖猪肉的屠四爷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屠四爷会将他的肋骨吹得天花乱坠，仿佛吃了他家的猪肉就能得道飞升，功德圆满了。
不仅如此，他还会花样百出地拍马屁，将这些来买肉的娘子夸得笑得合不拢嘴。
而男人，就更不喜欢王摇花了。
因为她那堪比泰山的体形，和人人恶之的长相，就算她什么也不做，光是站在那儿，都会有男人在背后议论她。
当然了，也只敢在背后。
张矮子心一横，豁出去了。
都吃进嘴里了的肥羊说吐出来就吐出来？那岂不是要让他老张家绝后？
反正人人都不待见她，没人会愿意站在她那边。
他叉着腰，“你将妧娘那个贱婆娘藏到哪个地方去了？妧娘已经同我拜了天地结成夫妻，你强掳人妻，我……”
张矮子四处张望，看着周围的人群，挺起胸膛，拔高音量，“你强掳人妻，再不交出妧娘，我就要报官了！”
张矮子比一般男子矮小，体格单薄，鹰钩鼻子，贼眉鼠眼，别人一瞧他眼珠转动，就知他心底又在不怀好意地盘算着什么，塌陷的脸颊加上猥琐的表情，活脱脱一副市侩狡诈的小人形象。
不一会儿，他的声音立刻吸引来了众多百姓的注意，王摇花的猪肉摊前人头攒动，连隔壁的屠四爷都放下了刀过来看热闹。
王摇花从木桶里舀起一瓢水泼在了砧板上，水渍聚在砧板凹陷处，在日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
听见张矮子的话，她低声嗤笑一声，旋即又弯腰舀了一瓢水，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这一瓢水便泼向了张矮子。
张矮子浑身湿透了，他被王摇花吓得往后缩了两步，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死肥婆，你这没男人要的臭婆娘，定是妒忌妧娘有如此好的一桩姻缘，才将她关了起来不让她回家的！”
周围的百姓有认识张矮子的，听了他的话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哄笑出声。
“你意图骗婚强占民女，竟还有脸报官？”王摇花冷睨他一眼，厉声开口，“你说你已同她成亲，那婚书呢？证婚人呢？”
王摇花一步一步走到摊前，站在了张矮子面前，昏黑身影笼罩在了张矮子的身上。
张矮子咽了一口唾沫，缓缓抬起头看着她。
王摇花居高临下，脸色铁青，眉头紧锁，常年砍杀买卖畜牲，张矮子此刻仿佛在她脸上看见了杀气。
见张矮子愣在原地还不打算离开，王摇花有些不耐烦地想要动手了，剑拔弩张之际，屠四爷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他一边笑着一边走过来说：“我当是发生了什么，原来是张矮子寻妻寻到王娘子这儿来了。”
张矮子听见屠四爷的声音，立刻回了神，跑到了屠四爷的身后缩了缩身子。
王摇花侧眼看着屠四爷这位不速之客。
“张矮子，你当真同妧娘成亲了吗？”屠四爷微微转头问他身后的张矮子。
张矮子愣了半秒，立刻飙了泪：“屠四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妧娘不仅卷走了我的钱财，还连并婚书一齐拿走了，我现在也是百口莫辩啊……”
他又跑到围观百姓面前，指着王摇花声泪俱下：“大家伙儿评评理，若不是妧娘将我逼急了去，我又怎会大着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王娘子麻烦？”
随即，他挽起衣袖，瘦削的手臂上有一处不小的淤青，他又指着淤青一脸委屈道：“前两日在巷口那边，这还是王娘子为了那妧娘将我打成这个样子的，这里面定有当日看见了此事的兄弟，你们可要帮我说说话啊。”
霎时，人群里骚动起来。
“是啊，我那日傍晚确实看见了王娘子将张矮子扔出了几米远。”
“我也看见了。”
“当时我远远看见那姑娘衣衫不整地从张矮子家跑了出来，想必二人当是结了亲的。”
“这张矮子还真是可怜。”
“……”
屠四爷听见众人窃窃私语后，微眯着眼，嘴角笑意不减，他对着王摇花说：“王娘子，既然大伙儿都这么说了，你就赶快交出妧娘吧，可别到时候被人污蔑成你与这妧娘是一伙儿的了。”
王摇花冷哼一声，正欲开口，便听见人群里传出一道稚嫩的童声：
“张矮子撒谎！明明是他撒谎骗了妧娘姐姐，现在又要撒谎骗我们！”
循声而去，是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手中还抱着陶响球。
“我娘说，撒谎的人是会被厉鬼吃掉的，张矮子你不怕吗？”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身旁的妇人连忙将她往后扯了扯，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小孩子不懂事，乱说的。”
谁知这小姑娘铁了心地往前挤，脆生生的声音传进众人耳里：“我没有乱说，娘，您别拉我了。”
“当时我的蹴鞠滚在了王娘子姐姐的摊下，我钻进去捡的时候，正听见妧娘姐姐对着王娘子姐姐哭诉，说张矮子最初答应妧娘姐姐安葬她的父亲，结果张矮子他根本拿不出钱！最后还是王娘子姐姐给的妧娘姐姐一些钱。”
围观的百姓面面相觑，十分吃惊。
大家都知道这张矮子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但到底说也是个读书人，当是有底线的，竟没想到他对一个弱女子龌龊到了这般田地，如此空手套白狼的混账之举，实在是令人作呕。
张矮子看着风向逆转，周围的人对他评头论足指指点点，他脸色绯红，于是挽了挽袖子，恼羞成怒地向那小姑娘扑去：“你这小猢狲，胡说八道些什么，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身边的百姓立刻将孩子和妇人护在身后，一旁的大汉站在张矮子面前，“张矮子，你要讨你的妧娘自己讨去，吓唬一个小孩子干嘛，有本事你冲着王娘子动手啊。”
“是啊是啊，有本事吓唬吓唬王娘子啊。”
“小孩子哪会说什么慌，她只是将她看见的听见的都实话实话说了罢。”
众人附和道。
屠四爷见情况不对，趁着这时混乱，立刻钻进了人群里消失不见。
王摇花忍耐不住，喘了两口粗气，宽大的手掌落在张矮子瘦小纤弱的肩膀上，她面带愠怒，沉声开口：“你再说一遍，你要撕烂谁的嘴？”
须臾间，王摇花便闻见了一股尿骚味。
张矮子缓缓抬眼看着背着日光的王摇花，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浊黄色的尿液浸湿他裤.裆一大片，甚至还滴在了地面上。
周围人立刻捏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
“不…不好了！”一道突兀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
王摇花被他们团团围住，也看不见说话的人是谁。
“丁老二？什么不好了？你说清楚。”
丁老二伏着身子大口喘气，“今日是上巳节，城里的年轻姑娘公子都要去郊外踏青游玩，有姑娘们在城南的桥水湖边游玩时，竟在那里看见一具沉湖女尸！”
“什么？！”百姓们异口同声，惊呼出口。
丁老二继续道：“那具女尸，正是前些天跪在我们东市街旁，愿意卖身安葬其父的妧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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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女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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