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弦从谷坞出来已过亥时,除了陈御裴姐弟,唐渡和拂琵都在等她。
她手腕处的红印实在明显,勉强用衣袍遮上,面对拂琵的追问娄弦也是胡乱搪塞过去。
倒是唐渡盯着她不放。
她身上有股异常的药草香,这药香不曾闻过,此外,还夹着其他些许味道。
唐渡下意识蹙眉问:“你见了何人?”
进了山谷,是娄弦将青鲤背到客房的,拂琵和唐渡都未见过苍邺,是以他们也不知道娄弦见了谁。
面对唐渡的追问,娄弦自若坐下,一如往常笑眯眯的模样:“唐道长是关心我?”
唐渡噤声。
她总是这副模样,面上笑着与人说话,眼里却是疏冷淡薄,好似所有人都是她的玩物。
唐渡面色沉冷下来,转了话道:“我是关心引怨魂之人。”
“哦。”娄弦拖长了声音有些惋惜,“我以为唐道长关心我呢。”
她道:“明日青鲤体内的怨魂就能引出来。”
“明日?”拂琵惊喜起来,“太好了!明日之后青鲤就不用受怨魂折磨了。”
可她又很快低落下来。
明日之后。
会有明日之后吗?
察觉到拂琵的情绪,娄弦递给她一杯水,又饮了自己手中这杯:“是好事,不必难过。”
她替阿汝报了仇,又不必再受怨魂之苦,有时死亡未必是件坏事。
可话虽这么说……
“那毕竟是条性命。”拂琵喃喃。
拂琵性柔,娄弦性坚,二人看待问题总归不一样。
外头有叶瓣零落,远处传来高低犬吠声,夜又深了些。
“明日何人引魂?”唐渡问。
娄弦伸腰。
折腾了这么久,她有些累了:“不知道,谁来谁收。”
姓苍的只说认识步莲,也没告诉她明日来的是谁。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睡觉其次。
……
翌日天亮,几人来到青鲤屋内,她依旧在昏睡。只是今日的脸色比昨日更差,若不是唐渡的符纸守着,恐怕体内的怨魂已经冲出来了。
柳式通依旧替青鲤配药,为的就是让她舒服些。
陈御裴看着青鲤灰白的面孔,忍不住喃喃:“昨日我还奇怪,她为何要把怨魂困在自己体内,现在我明白了,她是绝了那些人投胎的路,让他们永远困在慈女村。”
只是,连着自己都搭进去了。
陈御裴叹了口气。
这方正说着,那方却传来一声高喝。
“哪里要收怨魂啊?”
几人循声看去,外面绿荫吹动,哪有什么人在说话。
那声音又近了些,高声问道:“本官与你们说话怎都不理人?”
谁在说话?
几人望了半天,依旧没有发现说话之人。
不知是谁提了一嘴:“脚边。”
遂低头,这才发现脚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人。
小人高至膝盖,褐底衣袍,腰间束一红色腰带,头戴小官帽,怪异之中竟有些可爱。
圆润的脸上抹着两片腮红,獠牙若隐若现,微扬的眉毛满是威武。
见几人终于发现了自己,杜旺理了理衣襟,昂起胸膛朝前迈了几步:“本官是不成楼下六层判官杜旺。”
他得意的眼神扫向众人,谁知旁人都是一脸困惑的表情。
陈御裴困惑,认真问道:“这下六层的官,是个大官吗?”
杜旺险些跳起来打他膝盖:“判官官职不大,可至关重要啊!什么人入什么道,都是判官说了算!”
“好吧。”陈御裴有些抱歉的看着杜旺,“那确实挺重要的。”
方才那句话大概是伤到他了。
杜旺整理好情绪,又回到刚才昂首挺胸的模样:“本是要请步莲娘娘过来的,可娘娘日理万机,这几日又不在楼中,我来也是一样的。”
苍邺去不成楼时,步莲恰巧不在楼中,见有怨魂要收,杜旺自告奉勇随了苍邺来。
帮娘娘的朋友就是帮自己,他一心想去上六层,指不定下回升官就轮到自己了呢。
杜旺心中打着算盘。
“请问杜大人,可以引怨魂了吗?”唐渡在一旁提醒。
“自然。”杜旺小手一挥,迈着两条腿走到床榻边。
他四肢并用奋力爬上床,看着床榻上的青鲤。
青鲤虽睁着眼,可气息却十分微弱,颧骨高凸,眼底是一片青黑,不论是煞气太重还是命不久矣,看着都不是好兆头。
杜旺在不成楼判了那么多魂魄,第一次见有人用自己的身子困压怨魂的,无论有多大的恨意,这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杜旺看了圈屋内的人,清了清嗓子,双手交叠在后,闭着眼晃悠悠说:“这些怨魂不比寻常,一旦放出来容易侵入凡体,怨气伤身,若是你们害怕,便去外面等着。”
娄弦二话不说拉着拂琵走了出去。
陈御裴见状也不耽搁,两三步追了上去。
倒是唐渡定在原地。
杜旺睁开一只眼:“你不走?”
“怨魂要紧,若有需要,我可助一臂之力。”唐渡道。
也行。
两个人留在屋内总好过一个人,万一出些什么意外。
杜旺点点头,默认下来。
三人走到外边,见唐渡迟迟不出来。
拂琵问:“唐道长留在里面?”
大概是猜到唐渡的选择,娄弦并不意外:“唐渡心系百姓忧天下,自然是要留下帮忙的。”
娄弦从阿含谷醒来第一日,唐渡就对她解释,千层阶不必叫她放在心上,换做别人他亦不会见死不救。
唐渡此人就是这样。
与她不同。
待三人出去后,杜旺站在床边,手中拿出摇魂金玲。
只听一声震耳锐响,周遭忽然安静下来,草木停止浮动,连风都静止了,所有人好似被丢进密闭罐子,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拂琵讶异,误以为自己失聪了,正要张嘴说话,看见娄弦忽转头看向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静止的声音迸发而来。
外头狂风大作,不知是哪里的风在呼啸,娄弦只觉得天地都要被掀翻了。
耳边是不断地呓语低喃声,细碎的,刺耳的,密密麻麻一股脑全涌进了她的耳朵,脑袋疼得爆炸!
娄弦眉头紧蹙,双手捂住耳朵,这些呓语低喃就好像一只只细小的虫子不断啃食着大脑,又像有无数的银针扎着耳朵,折磨得她逐渐狂躁。
吵死了!
阿含谷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天边似有波涛滚来,一阵尖锐气浪爆破扫来,耳鸣一瞬,紧接着是歇斯底里的鬼哭狼嚎声。
怨恨声,害怕声,凄厉声,宛若鬼门大开,万鬼齐鸣!
鬼风嚎叫,众人被掀倒在地,手中药草散落一地,疼痛欲裂。
那阵妖风继续狂啸着,外头草木倾倒一片,在杜旺的摇魂金玲中,几百只怨鬼争先从青鲤体内咆哮而出,在上空乱做一团。
“起结界!”
杜旺低吼一声,妖风吹乱了他的衣襟,小小的身躯屹立在一旁不倒。
唐渡接到指令,毫不犹豫双手起结,在房屋两侧引起结界。
那些怨魂不断呓语哭嚎,来回在结界穿梭碰撞,黑压压一片聚在屋顶上空。
它们似乎很慌乱,有些怨气已经重新长出人脸,正诡异恼怒去冲撞结界,它们含糊不清咒怨着什么,时不时发出尖锐鸣叫,或是低沉呐喊。
唐渡咬牙,手中的力道又加重几分。
这些怨魂被困太久,此刻找到突破口,怨气顷刻而出!
怨魂挣扎着,或幻出孩童模样,又转女子低低哭吟,黑魂相缠,将整片天压黑大半。
拂琵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艰难抬头:“这是……”
这些怨魂怎么都长出人脸了!
空洞的嘴张到极致,它们不断去撞击结界,势必要冲破一切。
“坚持!”杜旺操动摇魂金玲,顶着怨气站稳脚跟。
青鲤的脸几乎扭曲到一块。
体内千千万万的怨魂从她体内剥离,如剐血肉,凄厉的哀嚎声与鬼叫融为一体。
黑团怨气越凝越大,娄弦神情开始恍惚。
”疼啊!头好疼!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陈御裴抓着脑袋面露苦楚,好像有无数小人在啃他的头骨。
风势依旧没有减小的意思,结界中的怨魂像似被抓住了命脉,挣扎幅度越来越大。
“天地清宁,魂归所依,收!”杜旺大喝一声,摇魂金玲一震,四面清扫而来。
逐渐的,那些浓黑到看不清的墨色开始淡去,直到最后一声锐鸣骤然消失,结界变得澄清可见,整个世界又重归宁静。
凄厉诡谲的惨叫在寂空中格外清晰,陈御裴瑟缩在角落,整个过程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直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终于送走了,没见过这么费劲的魂魄。”杜旺擦了擦汗,从床榻爬下,面色疲惫。
一场下来,唐渡也觉体力不支。
怨气强大,若那百余只怨魂真从青鲤体内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陈御裴险些瘫软在地,娄弦的脸色也不甚好看。
方才那一幕宛若噩梦,从未觉得时间这么漫长。
她看向拂琵,鬼怨磨人,拂琵有些摇摇欲坠。
娄弦抬手将她撑着:“怎么样?”
“好些了,进去看看青鲤吧。”拂琵缓过来道。
三人推门而入。
杜旺拍了拍衣服,摆正自己的小官帽说:“体内的怨魂我已经清理干净了,剩下的都是内外伤,我得赶紧回去处理这百只怨魂,余下的事我就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正要抬腿离开,唐渡忽然叫住他:“杜判官。”
杜旺回头:“还有什么事?”
唐渡道:“前些日有几十只怨魂从活尸身上跑出去了,眼下不知所踪,留在人界始终是祸患,还望杜判官能将它们带回去。”
杜旺双手负背,煞有其事的说:“即使你不说,本官也会将它们带回的,这是我的职责。”
唐渡道了谢。
杜旺潇洒转身,小小的身子消失在黑夜中。
青鲤躺在床上,汗水打湿大片衣衫。
体内怨魂引出,终于不再沉重,好似一片清池,只是四肢无力,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娄弦看向一旁的唐渡,唐渡正抬头,对上娄弦的眼睛。
“辛苦你了啊,唐道长。”
唐渡抿唇。
刚才起结界费了不少劲,鬼声呼啸,怨气似要把这天地掀翻,他们在外边想必也不好过。
他定了半晌,开口问:“没受伤吧?”
娄弦笑了笑:“我和拂琵都很好,陈御裴也不错。”
唐渡凝了凝,挪唇道:“那就好。”
他其实想问:你没有受伤吧?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娄弦没有多问,倒了杯水递给青鲤:“小鲤鱼精,说说你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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