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宫门早早就落钥，但今日因着镇国将军等人班师回朝，陛下赐下筵席，待到长乐宫内筵席散去，已经是接近子时。
宫内巨烛宫灯照映着，明暗交杂，只闻得见满宫的花香，似有似无。
宫宴还未结束时，陛下就遣人悄悄邀了谢云昭入后殿谈事。
殿内的赏赐还未到谢家呢，萧翊和又开始说起擢升的事。
闻言，谢云昭眉头轻皱，映照出明亮烛光的眸中透露出不赞同，“谢陛下厚爱，只是先前已经接连赐封，此时再封，不太合适。”
本来帝王与臣子谈话，向来是帝王明堂高坐，臣子站立下侧，若是朝中德高望厚的老臣，也会赐坐。
萧翊和偏不如此，与谢云昭同立于桌案之前。
——如同儿时那般。
听到谢云昭说的话，他唇角抿起笑意，素来冷谈寂然的眸浅浅漾开光华：“若是令晖姐姐不愿如此，也就此作罢。京中燕云军人数不多，姐姐麾下兵力不足，不然就在京中驻军中调遣。”
谢云昭自然是拒绝，但是也不好事事拒绝得果断，故而解释了一番：“……况且，若是能够在京畿之地招女娘为军也是不错的选择。北城到底是山高路远，倘若以巍峨山脉为界，巍峨山以北招军暂且归青州城和北城关管辖，巍峨山以南归京畿之地管辖，待到兵力日渐强盛，可分散各州县。”
毕竟，只有北城关有女娘为军，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女娘军与男子军共同编入朝廷军，那将会好上许多，只是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不是一年半载就能成事的。
萧翊和轻轻颔首，手负在身后，静静地听着她娓娓道来。
女娘为军这件事他自然不会阻拦，但是转而又想起什么似的，说起另一件事：“三姐前些日子与我提起一件事，说是想要广建书院，接纳天下女娘入书院读书，想必与姐姐的心思也是贴合的。”
谢云昭闻言微微抬眸，目光从他胸襟前细密精致的龙纹绣样移到他在夜色中如玉般的面庞上：“女子书院？”
女子书院不是没有人办过，更准确地说，现在天下仍然有许多女学，只是这些女学大多教授的是如何约束女子言行，很少有教导女子如何在这天地之间如何谋求自己的立身之道的。
萧翊和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么，薄唇轻启：“三姐说的自然是与当下的女学不同的，广纳天下学子，就像是另一个德昌书院，也许还能超过德昌书院呢？”
京中世家女郎公子皆可入德昌书院,德昌书院也接纳天下有才之人。在书院之中，许多女娘学习的与其他女学中女娘学习的相差极大。
德昌书院中也出了不少的才女名家，甚至当今朝堂上的女官也尽数如此。这与德昌书院的人脉门路脱不开关系，但是更多的是因为德昌书院中设置的众多科目。
若是天下女学能够如德昌书院这般设置教授女娘治国安民之策的课目，也许这天下和朝堂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谢云昭自然是求之不得：“想必三殿下心中已有成算？”
在她的印象之中，三公主萧可安温柔可亲且为人率直，性情德行如同皎皎明月，拨开层层暗云，可见朗朗光华。
萧可安酷爱读书，无论是德昌书院的藏书楼还是皇宫内的藏书阁，都被她逛了个遍。
谢云昭当年在京中的时候，时常与这位比她小一些的公主殿下携手同游，两人在藏书阁中遇见、相伴的日子，怕是旁人想也想不到的。
虽然现在已经七年过去，她不一定了解现在的萧可安，但见微知著，便是从当年她的一些言行之中，也能够看到她胸怀大志。
只不过，这件事确实很难，所行的过程中遇到的且不说民间的阻碍，就说是世家的偏见，也足够“新女学”吃一壶的。
“姐姐可知道老太师？”萧翊和问道。
老太师此人谢云昭自然是知道的，老太师霍翎出身南地清阳霍家。清阳霍家乃南地名门望族，百年来根系深厚，旁支众多，所庇护的弟子数目亦是庞然。
只是霍家嫡系到老太师这一脉，子嗣零落，不是夭折便是意外殒命，留下霍翎和其女霍逢安。
且不管外人是怎样说闲话，就说霍翎招了个才华横溪但不慕名利的女婿上门，女儿能够夫妻恩爱，霍家也不至于落入“别人”手中。
当年太师在京中任职时，便是将这个女儿如珠似宝地宠爱着，又悉心教导，不愿女儿远嫁受苦，便听从霍逢安的话招了个世家旁支的郎君为婿，女婿没有朝堂做官的意愿，倒是时常携妻畅游，夫妻俩恩爱非常。
在京中的时候，霍逢安也是招人羡慕的对象。
一则是因为霍家家世雄厚，人脉和财力不逊于他人；二则是因为霍逢安有名师教导，自小也广有才名；三则是她夫婿温柔清俊，且府邸中别无第三人。
这样的一位女娘，若说是想要办女学，无论是从财力和名气上来说都是可行的。
谢云昭自然也就问了：“是霍家大小姐？”
若是霍逢安，此事确实有几成把握。
不料，萧翊和浅淡一笑，黑眸里露出几分清澄来：“是霍家小小姐。”
小小姐？
霍家还有哪一位小姐？
谢云昭心中思绪划过，最后落在一人身上。
“霍逢安的女儿？”
霍逢安今年也不过三十多岁，她家中也只有一个女儿，年纪不大。当年霍逢安的女儿诞辰她也是去瞧过的，若是她记得不错，那小姑娘现在也快要及笄了。
想了想比自己小八岁的小姑娘，谢云昭神色染上复杂。
现在已经是新一代年轻人的天下了吗？
后生可畏啊……
“我记得叫霍清漩？”她神色怔然，这名字确实好记，她当年去的时候还在想，这小女娘是不是命格缺水，取了两个字都带水的名。
萧翊和长眉微拧，思索片刻：“应该是。”
他听三姐说过两次，就记得是霍家的小小姐，对于名讳倒是不曾注意。
谢云昭忍不住展露笑意，这一笑倒是比起先前的笑要真心实意得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女学这条道路交给萧可安与霍清漩也未尝不可。
萧翊和也将最近的朝中的许多事情说起，也不时地问起谢云昭的想法。
谢云昭倒也认真谈论起来，宫门已经落钥，她今夜留宿云阳宫中，两人从殿中一路谈论过去，都不觉得困倦。
转过宫道，谢云昭远远就看见云阳宫出门迎接的宫女。
“陛下，臣先行告辞。”
黑夜下月华与宫灯交织，高墙遮蔽光芒，她只见得萧翊和抿唇，白玉般的面颊显得森然，他目光定定。
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说。
……
谢云昭进了云阳宫，看见三公主萧可安迎出来，想必她先前也听说这位久别的旧友要留宿她的宫中，此时眸光熠熠，唇角噙着笑意。
谢云昭施施然行礼，萧可安却直接挽住她的臂膀，语气亲昵：“令晖，先前在筵席之上只匆匆说过几句，今夜你留宿宫中，我们倒是能细细说个天亮。”
说到天亮？
谢云昭笑道：“殿下想同我说些什么？”
久别七年，两人只见确实有许多可以说的，不管是当年离开京城发生的那些事，还是这些年皇城的诸多变化，亦或者，光是女学这件事就足够她们说上许久。
不过，在这之前——
“殿下今夜见过宋策了吧？”
萧可安温柔的面庞染上绯红，只轻轻“嗯”了一声。
似有半分羞涩。
“那你道如何？”说起这七年里的事，谢云昭心里也是有一杆秤在的。
宋策对萧可安是痴心不改，当年他与萧可安有意，但是以他的无功无名的身份想要尚公主，怕是对公主名声有碍，便随她去了北城关。
七年过去，当年俊朗非凡的小公子，现在也已经是颇有威名的将军了。
方才在长乐宫筵席之上，谢云昭也注意到两人的眼神对视，不过彼此都没有私下说话。
好在萧翊和说了许多赞美之词，也赏赐下不少珍宝金银，但没有在宴上说起给这几位将军军师赐婚的事。
想来是陛下年轻，还不爱做媒。
但是想想今天宴上几位主角，都是没有成亲的年轻人，谢云昭的心难免狂跳一瞬。
只期望，这段时间朝臣们都消停一点，别因为到了岁数就老上折子给别人做媒。
“我心依旧。”萧可安低声说着话，与她相携进入殿中。
这下谢云昭心中就明朗了，既然如此，她也没什么为难。
不过萧可安又提起另一件事情来，自然也就是萧翊和之前说过的女学。
“令晖觉得此事成败如何？”
谢云昭坐在榻上，含笑问道：“行此事当不论成败——不过，我相信你能成。”
萧可安自然是赞同，两人又提起霍家那位小姐，她自然也是赞不绝口。
谢云昭也对那位女娘多了些认知，想她离开京城时那女娘也不到八岁，现在倒是颇具才智，名气比她母亲当年还盛，这倒让她有些惊喜。
说起这些，两人皆是精神盈足，即使宫灯熄灭，还是续了许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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