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对一穷二白这个词没有概念,那你可以去看看安瞳的家。
两张遗像,两根蜡烛,两块馒头,放在一人高的桌子上,假如进门没有第一时间开灯,你就只能看到四只黑黢黢的眼睛,像是借着楼道里瓦数不足的灯泡的光,正在打量你。
安瞳在旁边打地铺。
她是个有孝心的女儿,一直都是,愿意守着母父留下的三两财产过日子,当年秋凛恩邀请她同居时,就坚定摇头,用手语说:[我看不见,闻着房间里熟悉的味道,才有安全感,抱歉。]
秋凛恩摸摸她的头发,心疼的掉眼泪:“我们瞳瞳真是好孩子。”
太夸张了,这个人。
嗯。
安瞳是残疾人。
盲是天生的,哑是因为六岁时候摔倒,玻璃刺进喉咙,声带损坏,同年双亲外出,车辆意外坠崖,她成了孤儿。
或许是上天怜惜人,又或许是每天跪拜双亲遗像唤来了亡人的庇佑,总之某晚,小小的安瞳梦里出现一位神——应该是神吧,她又看不见,对面权杖一敲,说给你个机会。
“?”她还没学会[什么机会]的手语。
神很万能,会读心:“恢复你的眼睛,代价是用另一个部位或器官交换,以月相为单位,新月到下次新月为一个周期。”
话音刚落,安瞳在冷汗中惊醒,因为她刚才突然能看见了,看见神拖地的白袍,遮脸的长发,唯一露出的一只眼睛是全黑瞳孔,周围爬满红血丝。
神你好,如果人都长这样的话,我不要这个机会也行。
神不批准,第二天在走廊罚站,眼睛突然开始痒,痒的受不了了,她默念:“腿吧,腿,我不想罚站了。”
剧烈的疼痛让她一下子跪在地上,反应过来的时候,光已经射在眼睛里。
白墙,彩砖,深蓝色的鞋,黑色连帽衫,面前的人伸出手,她看到小指底部延伸到食指的生命线,线周围是细细的纹路。
“哪里不舒服吗?”
教室窗户有人探出头嬉笑:“你伸手她又看不见,她是瞎子。”
“你踹一脚然后赶紧跑,她追不上你。”
……
原来人和神长的不一样,人很漂亮,还很勇敢,人向窗户里扔石头,说:“你们这样要遭天谴。”
窗户里开始笑:“有钱人家全是神棍,神棍跑来当什么义工。”
人皱起眉来,啪地拍上窗户,打电话给司机,更高大的西装女人把她背回家,白袍女人敲敲她的腿:“骨折了,要打石膏,两周后我来拆。”
“陈医生,盲人平时戴上墨镜会不会好一点。”
“是哦,大部分盲人残存有一定视力,对光很敏感,戴墨镜可以减少对眼睛的伤害,阻止眼球外观变形,小恩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的好朋友是盲人。”
“哪位呀……这,这位吗?她看不见?”
医生的目光随着小朋友的手指聚焦在安瞳身上,表情有些惊讶,或许是从那时起,安瞳开启了演员似的一生,她回忆着过去眼球的感觉,让视线虚虚的飘在医生后面,模糊的影像里有小朋友轻轻笑,说:“你好。”
“我叫秋凛恩。”
孤儿院信教的老师喜欢读经文:“圣主临恩,天门九重,金霞涤厄,玉律肃空。”
圣主的恩典介入世间,洗涤尘世间所有厄运。
你是圣主吗?
秋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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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铃声嘀嘀嘀响起,安瞳皱眉,推开腰间的胳膊,伸手接电话。
找不到手机,铃声在空气里到处飘,安瞳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叹口气,用胳膊和手说话:[给我。]
“嘿嘿,瞳瞳怎么知道手机在我这,好厉害。”
[只有你会偷走我的手机。]
“好嘛,给你。”
安瞳拿到手机,接通,秋凛恩贴上来,靠在颈窝一起听,暖融融的呼吸,和窗隙的夜风一同打在肩膀,这个午觉睡太久了。
不过两个人挤在小小的地铺上,很舒服。
安瞳伸手摸摸她的脸,听到对面说:“对不起安姐,这么晚打扰您,栖梧苑那边有位客户,刚搬完家,说是姑娘明早有钢琴课,今晚必须调好音,本来想直接帮您推掉,但是她出三倍价,所以打电话来问一下您的意见。”
“现在啊…9点多了。”秋凛恩问:“想去吗瞳瞳?”
中午睡到现在,是该出去活动活动了,安瞳用食指敲了两下手机,随后点头。
秋凛恩代她回:“好,我们去,今天没开车,麻烦你来接一下啦小李。”
“不麻烦不麻烦,那我现在过去。”
挂掉电话,安瞳扯下套在腰上的手臂,手臂的主人哇哇叫:“呜呜呜好冷血果然日子久了就会厌倦吧其实你说分手的话我根本不会难过……”
安瞳已经习惯了这个人随时随地发神经,她摸索着找到盖在遗像上的衣服——秋凛恩胆小,每次一来先用衣服遮住遗像。
衣服被扔到头上,秋凛恩不叫了,从衣服底下探出头,额头得到一个吻。
[你明天有课吧,要不我自己去。]安瞳说。
“我们导师去天城开会了,明天回不来。”
[真的吗,不可以翘课。]
“诶呀,翘了也不告诉你。”秋凛恩又高兴了,套上衣服下床,随手拿起桌上的墨镜给安瞳戴上。
安瞳的瞳色很特殊,湖蓝色,不戴墨镜的时候,走在人群中很显眼,去年秋凛恩定制了两只镶嵌湖蓝色宝石的耳坠,挂在安瞳耳朵上,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更显眼了。
[现在几点?]安瞳问。
“10点哦,不知道12点前能不能回来。”
10点,今天是8月31号,还有2个小时,就能换眼睛复明了。
装盲很累,所以她不会随便用这个能力,但下个月有重要的事,得提前想好换哪里。
套上廉价的内衬,穿了很久的休闲西服已经没了版型,软塌塌搭在身上,安瞳肩膀窄,撑不起制服,秋凛恩帮她捏捏肩线,说:“如果我非要给你订一套新的,不告诉你,偷偷给你换掉,你会怎样?”
安瞳一边收拾,一边随手在脖子上一抹。
“呜呜呜杀人犯。”
小李是秋凛恩请的助理,做什么都很快,下楼就看见车停在单元楼门口,车灯照亮一片落灰的老旧自行车。
小李盯着那片发呆,见人下楼,主动把车门打开:“来,慢点安姐。”
叫的很恭敬,毕竟安瞳是海城第一个盲人调音师,还是出名的慈善家,小李是秋凛恩请的助理,帮安瞳接收调音订单,打理公益相关的事务。
车向郊区行进,栖梧苑是去年竣工的高档小区,位置很偏,在隔壁城区。
车上气氛有点闷,小李试着向安瞳搭话:“姐,9月10号教师节,市聋哑学校邀您列席活动,您有时间吗?”
安瞳向前座伸手,大拇指自然展开,食指向内勾,说的是:[有。]
怕小李没看见,做了好几次。
“好,那我明天给校长回信。”
光线明明灭灭射进车里,瞳孔呈现一亮一亮的光感,耳旁是车撕扯夜风的呼呼声,和树叶簌簌的响动。老实说在这种静谧空旷的环境里,失明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好在秋凛恩倚着她,温热的体温传递牵绊,打碎些许不安。
秋凛恩百无聊赖的戳她衣袖,随口问:“小李什么时候学的手语呀?”
“一直在学,想着工作更方便,不用总麻烦您当翻译,现在日常交流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哦,这样。”
手机盲人模式打字很慢,工作时很难和对方及时交流,只能靠助理或恋人充当手语翻译。
一般是秋凛恩,当上调音师那年,秋凛恩刚好上大学,常常翘课也要陪着安瞳出席活动,大概小李也觉得自己这个助理当的不太称职。
车速变慢,进入城区后开启导航,拐了好几条街终于抵达目的地,小李看看时间:“居然走了一个多小时,姐你们先过去,停车场在另一头,我去停车。”
秋凛恩:“我找不到路,钥匙给我,你带瞳瞳去吧。”
“好的。”
安瞳没拿盲杖,跟在小李身后,保安登记后放行,小区大门缓缓打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门好有年代感,西式庄园装修风格吗?”
安瞳没动静,小李跟着噤声,七拐八拐绕了两圈,终于在一处楼底停下,按动可视门铃,那头接通:“到了吗?上来吧,我给您开门。”
楼门打开,一股很重的油漆味,安瞳一瞬间差点呼吸不上来,小李扶了她一把:“您没事吧,这楼道好像刚装修,墙上油漆还没干,咱先进电梯,里面能好点。”
电梯门打开,合上,开始运行,每上一层,就会有一声细微的空气被挤压的声音,安瞳习惯性的数,数到14时电梯停下了。
那这里就是第15层,见她在摸楼层按钮,小李很有眼力见的说:“安姐,这是15层,顶层,上面还有个阁楼,电梯上不去,只能走安全通道。”
走出电梯,油漆味依然很重,客户的声音从右边响起:“安老师您来了啊…呃,你是哪位?”
小李:“您好,我是和您联系的那位,安老师的助理。”
“哦,这,实在不好意思啊,能不能让安老师一个人进来,小孩准备睡觉,穿着睡衣,人多了她害羞。”
“这个,问下安老师吧。”
安瞳点头,示意可以,接过工具包走进客户家。是墨镜的原因吗,眼前一点光感都没有,空调温度太低了,冷的人一哆嗦,想扶着鞋柜戴鞋套,伸手摸了一手灰。
客户尴尬一笑:“不好意思啊老师,搬家工人刚走,没来得及收拾,您不用套鞋套,说不定您鞋底还没我家地板脏哈哈哈。”
客户打着哈哈,安瞳勾唇算作回应,客户继续说:“您往前点,琴就在您右手边。”
安瞳听着指挥走到那,像个提线木偶。
掀起前盖时有股灰直冲鼻腔,她忍住咳嗽的冲动,伸手拍散灰尘,按动琴键准备调试。琴放了很久,走音很明显,音色也很干。
“怎么样安老师?这琴放挺久了,还能调好吗。”
安瞳拿出手机,在“秋凛恩”的对话框里打字给她看:【可以,不过如果追求音色,买架新的比较好】
“啊算了吧哈哈,孩子瞎玩。”
瞎玩却要花三倍价格半夜请人调音吗,可以。安瞳把手机放在窗台上,伸手摸索工具包里的扳手时,眼球传来一阵痒意。
她默念嗅觉,心音落下的一瞬,屋内的尘土味道消失了。安瞳缓慢闭眼,又睁开。
上次复明已经是三个月前,本以为戴着墨镜也要缓一会,谁知道客户根本没有开灯,整个客厅的光源都来自街边路灯,客户透过昏暗的光,正在打量她。
很不舒服的目光,安瞳不动声色继续调试,余光看到面前玻璃上划过一道红光,她抬眼,想看清楚那是什么,面前突然出现一双眼睛。
隔着窗户,眼白几乎被血充斥,下一秒那人头朝下砸在地面,客户被坠落的声音吸引,循声向下望去,尖叫起来,跌坐在地上。
安瞳侧头,也向下望去,地面上溅出一圈血花,头颅四分五裂,有人蹲在旁边,轻轻拾起一块。
秋凛恩?
地上的人抬起头,视线在空中交会,安瞳好像能隔着15层楼看到她蓄满泪水的眼睛,看到她嘴唇一开一合,说瞳瞳。
“我爸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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