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涂娜最近心情算不上太好。
她原本是塞拉镇上普通不过的一员，她们家世代居住在什诺特山脚下的塞拉镇。
她的母亲是这里的农民，家中以耕种和酿酒为生。她们的手艺在镇上算不上优秀，这个小镇里精通酿酒的人多的是，像酒馆的老板就是出了名的酿酒师。
在这样的人的对比下，她们家只能算得上“能做酿酒活”。
手艺普通，过去没什么传承，家里的田亩的情况也一般。加上这几年的雪灾，收成越来越少，向外的商路又被封住。
要不是还有往年的积蓄加上镇里相互扶持，她们大概早就要离开这里了，去别的地方另寻出路。
虽然大概去别的地方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噢对，还得算上贵族的帮助。
如果不是拉普托尔家每年接济，镇里的其他人也很难抽出时间来帮助她们。所有人的日子都难过。
不过这几年，眼看着已经好起来了。外面有人走进来，家族也不再封锁什诺特，气候更是一年比一年要好。
布涂娜没什么抱怨的，她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
她很感谢家族。
只是，布涂娜不大懂酒馆老板口中所说的可伦那王室是什么人，她不知道为什么国王会让人觉得麻烦。
她想，如果能称王，那应该是很厉害的人物。
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来到她们镇，什诺特只会更好。
所以在家族派人找侍从、要在丰水期雇佣侍女的时候，她第一个就去报名了。
布涂娜想，拉普托尔家族帮了她们这么多忙，即使没有薪水，她也愿意到这里来帮忙！
不过要是真的没薪水也不行，贵族都很有钱，应该不差她这个小侍女的工资。
当然，她不是好奇贵族们会住什么样的地方，也一点都不想知道贵族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
布涂娜一点不怀疑家族会有坏心。
但这个想法在不久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镇子上人人都在谈论拉普托尔，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拉普托尔家的小姐傲慢又矜贵，只要下人一个不注意，小姐就会生病。
苛刻的侍女总管就会用钉满铁钉的靴子抽犯错侍女的脸。
布涂娜立马后悔了。
她扑到她家借住的珍伊忒面前大哭：“如果我在庄园里死了，你可一定要来给我收尸！”
珍伊忒：“……？”
布涂娜的心被这个消息牵住，已经完全听不进其他的信息了：“天啊，我的神，我的母亲，请一定保佑我，保佑我不会在贵族大人们的宅邸里犯错！”
耕完农田，正准备肥料的母亲从门口走进来，顺手抽醒她的脑门：“这话你应该去教堂里说。”
“我们这儿没有教堂！”
“那就去酒馆。”
布涂娜本想争辩，转念一想，酒神也爱酒，其他神或许也一样。
她找出两罐自家新酿的纯液，不掺一点水，提上就往酒馆赶。
然后被大笑着的酒馆老板赶了回来。
珍伊忒一看布涂娜灰溜溜地走回家，着急起来，指着酒罐比划，问她发生了什么。
“没事。应该没什么事。”
布涂娜把罐子放下，她抓住珍伊忒的手，牵回屋里。
珍伊忒：“……”
她再次沉默了。
她从更北的地方来，而什诺特在旧枫琴的领土上属最南边。听不懂对方的话真的正常。但珍伊忒对自己的口音感到自卑，即使布涂娜告诉她没关系，自己不介意，珍伊忒也很少开口。
“老板告诉我，不是不要我的酒。”布涂娜畅快地笑起来，“她说没有必要为这件事祈祷，因为家族不会那样做的。”
珍伊忒松了口气。
“所以，我就回来了！”布涂娜开心道。
珍伊忒：“……要小心。”
“什么？”
珍伊忒把头又往下埋了埋，过了一会儿，她抬起那张半红的脸，布涂娜不知道她是急的，还是因为憋不出一句标准的话。
“要小心。”珍伊忒口中的音节圆而顿，让布涂娜想起刚学说话的婴儿。
“我会小心的。”布涂娜说，“谢谢你。”
珍伊忒大概是要她在家族里做事的时候小心，布涂娜知道自己容易粗心，所以从准备的阶段就开始万分注意。
要带去的东西，和人说话的礼仪。
她向母亲请教贵族的事，说自己马上要成为小姐的侍女，不能有任何闪失。
布涂娜被一巴掌拍了回来。
布涂娜消停了。
她笑着和珍伊忒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珍伊忒正在帮她们施肥犁地。
可是没过多久，珍伊忒比她先一步失去了音讯。
布涂娜等了很久，等到认识新来的鹿珊骑士，等到鹿珊骑士告诉她，家族需要时间查清到底是谁在中间捣鬼。
布涂娜说，她可以等。
“那是一定要救回她，”她哽咽道，“珍伊忒、她好不容易才到这里，她说、她说她想成为骑士……”
珍伊忒的家在雪山的另一边。
在已经安寂的冻土下。
抵达庄园后，布涂娜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
珍伊忒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她在镇上没什么人和她聊天。
珍伊忒虽然不太喜欢说话，但她是个很好的人，她会帮忙，她们总是一起锄地、拔草，会编草环。
珍伊忒知道山的另一边的故事。
她认识很多植物，比布涂娜见过的任何人都博学。
布涂娜不相信她说自己只是一个小镇的姑娘，她总觉得珍伊忒身上有很多秘密。
她和珍伊忒打赌，如果珍伊忒成功当上了家族骑士，那她也会正式去家族做侍女。她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到那个时候，她想听更多她家乡的故事。
布涂娜记得自己对珍伊忒说，她相信珍伊忒能成为很优秀的骑士。
她不希望这句美好的祝福落空。
她答应鹿珊骑士，会安静地等家族调查的结果。就这样，时光流逝。带着忐忑和不安的心来到庄园后，布涂娜忽觉家族和传闻完全不同。
家族的人其实很和善，就连小姐也和传闻中那种娇贵又脾气差的“贵族”完全不同。
佑莉小姐是个非常善解人意、又有意思的人。
现在她愿意相信酒馆老板说的话了。
布涂娜站在小姐门前，沉思了很久。她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来打扰她，只是……
她实在没有可以求助的对象了。
布涂娜鼓起勇气，抬起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
布涂娜吓了一大跳，她捂住嘴，差点倒向一边。
她回过头，朝声音的来处一望。
一个个子高高的女人穿着宽松的裤装站在楼梯口，她提着灯，头发编成辫子甩在脑后，布涂娜看到她飞扬起来的碎发，还有辫子弯曲的微小曲度。
来人是苏瑟，她在这里的“临时上司”，也是在那些可恶的流言蜚语中，能用铁靴子抽侍女脸的总管。
虽然苏瑟强调自己只是临时代管庄园，但布涂娜总是比旁人更怕她。
那传闻还没有离开她的大脑。
“苏瑟姐姐……”布涂娜磕磕绊绊了一会儿，才说，“我来看看、小姐的情况。”
“今晚当值的人是你吗？”苏瑟质问道。
布涂娜犹豫片刻：“不是。”
“那你上来做什么？”
“我……”布涂娜编不出什么理由，只好实话实说，“我有事想求小姐。”
苏瑟没说话，她像是穿着那些骑士的靴子，身上挂着像是铁那样的装饰，从外面走来。
“你跟我过来。”
擦身而过时，她向布涂娜扔下这句话。
布涂娜一步步跟着她。走到苏瑟的房间门口。
苏瑟让她进去，随后关上门。
她问：“你是真的有事求她，还是想利用她的善心，认为她不会拒绝你？”
布涂娜闻言，连忙说：“我不是的！”
那张脸在灯下冷得像黑色森林里的鬼。
苏瑟的脑袋朝一旁歪了一点：“不是？”
布涂娜下意识朝后一瞥。门关得死紧，一丝缝隙都没有给她留。
虽然布涂娜也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全须全尾地从这里离开。家族完全掌握了什诺特，她们对这里的统治是绝对的。
布涂娜只好将实情一字一句地交代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受到责骂。就像镇子里听到的那样，她会被用铁靴子抽脸，再割开皮，倒挂在盐水里放血，最后死掉。
但是苏瑟什么都没做。
她叹了口气，转身，借着提灯的光，在自己的桌子上找起什么东西。
“这件事我从帕茜那里听说了。”
布涂娜紧闭着眼，她怕被抽，但是苏瑟的声音还是和刚才一样。
虽然没有什么感情，但布涂娜还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丝的温柔。
虽然只有一丝，但布涂娜凭借这一丝勇气睁开眼。
苏瑟侧身靠在简陋书桌边，她的腿裹在裤子里，显得比穿裙装的时候更长。那条长裤合适又恰当地裹出她骨骼的线，在膝盖下没入长靴。
她指尖夹着一份文件，听完布涂娜的陈述，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苏瑟翻找那份资料，片刻后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被分配到镇上的骑士们已经开始搜寻被掳走的参与者了，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你的朋友应该是第一批被劫走做人质的。”
“人质？！”
“别紧张。”苏瑟一抖手中的纸页，“对方的目的只是为了和我们协商。他们想要吞并什诺特的地产，所以才会将人送进来。要是借着这次机会能够安插自己的人，那是再好不过。但是他们做不到。”
“做不到？”
“从俘虏这件事就能看出他们已经自乱阵脚了。”苏瑟将文件往后一放，“我们虽然缺兵少将，但不代表我们会盲目妥协，他们没想到这一点。”
“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只是突然发现单纯在数量上给我们添乱完全达不成效果。抢走几个看起来不错的人，拿走她们的身份证明，然后在内部找一些差不多的替换进来。
“如果我们在意新芽和什诺特的后代，就不敢冒险。他们在赌我们会心慈手软，认为我们不会伤害他们，反而会培养起来。这也是老旧的手段。”
苏瑟抱臂：“只是没想到我们的骑士记忆力惊人，在几千个人里一眼就看出了少了十几张熟悉的面孔。”
“珍伊忒……”
“别担心，她们会安全的。”
布涂娜精神一振：“他们不会对珍伊忒动手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苏瑟笑了出来，“那些人只是想给北方添点乱，可不是真的想和我们来硬的。”
布涂娜放下心来，忽然又听到苏瑟说：“但是这时间不能拖太久。”
布涂娜又跟着紧张地问：“拖太久会怎么样？”
“她们会饿肚子。”
“呃。”
“也会耽误我们正常选今年上山的骑士。所以别担心，即使是为了家族，我们也会将所有人带回来的。包括你的朋友。”
原来苏瑟小姐也会和别人开玩笑啊。
布涂娜缓过神来，意识到苏瑟是在安慰她。
“我明白了，苏瑟姐姐。”她感动道，“我会等家族的消息的。”
“回去休息吧。”
苏瑟看着布涂娜的身影离去。
房门被关闭，她脑中还留着另一个人给她的“消息”。
“就算是这样，”苏瑟呢喃，“是谁告诉的他们这些消息。”
又是谁在镇中接引，让他们有转移其他人的空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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