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永福二年腊月初十，铅云低垂，寒风呼啸，至傍晚，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如絮。
冰天雪地里，一抹幽魂般的身影在雪幕里悄悄穿行。
侍卫监，白班的侍卫们已经睡下，只有一个人睡不着——瑶华宫白班侍卫张晓。
他已经跑了七趟茅厕了。这回刚刚摸着炕边，肚子又疼了起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咒骂了，抱着肚子再次冲向茅厕。
一阵稀里哗啦之后，他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双腿抖得几乎站不稳。昔日魁梧的身子佝偻了起来，像个病痨鬼似的，整个人都脱了形。
慢慢挪回房间，他大口喘气，额头冒出了虚汗，口中又干又苦。
歇息了半晌，他拿着自己的茶杯，到炉子旁倒了杯水喝。
热腾腾的开水下了肚，他才觉得好了点，只是有点头晕。
摇摇晃晃走回炕上，他扯过被子躺了下去，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一阵风从开着的门口吹进来，吹灭了蜡烛，屋内顿时漆黑一片。
离洛悄悄摸进了房间，将一串铜钱放在了张晓的胸口，然后将他的茶杯用开水洗了洗，放回了桌上。
“有仇不报非君子，要怪只能怪你自己。”离洛最后看了一眼张晓，悄悄退了出去。
大雪将她的足迹掩埋，天地间一切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第二日，侍卫监的侍卫们发现张晓死了，没有外伤，没有中毒，只是胸口塞了一串铜钱。仵作仔细检查之后得出了结论：张晓是自然死亡的。
侍卫长周彦不服这个结论，同仵作起了争执，仵作一气之下嚷了起来。
“周大人，你非要我说出来吗？那张晓明明心脏有毛病，睡觉的时候还用铜钱压在心口，因此重压之下血流不畅而死，这不是自然死亡是什么？大人，如果我没记错，他可是你保举进来的。”
周彦一下子被噎住了，张晓是有毛病，当初他收了他老爹的银子，将他保举了进来，原以为给他安排个轻松的差事混点银子使，谁料居然死了。如今还得花银子安抚张晓老爹，真是得不偿失。
掖庭，离洛早早起了床，看胡洁睡得正香，她便没唤她起来，一个人抱着扫把去瑶华宫清扫积雪。
胡洁是她这具身体的妹妹，因伤了脚动不得，这几天便躺在床上休息。
才扫了一点，便听到瑶华宫宫女们悄悄谈论着什么死人。她勾了勾嘴角，心情大快，五日前发生的事情重新回到了脑海。
五日前，张晓从瑶华宫下职回侍卫监，经过掖庭的时候看到了胡淳胡洁姐妹。
那胡淳已有十三岁，身量虽然未足，然而容颜却已十分美丽，张晓一见之下便生了龌龊之心。
问明了二人要去瑶华宫送便桶，他便笑着说自己同瑶华宫大宫女绿意很熟，愿领二人前去。
胡淳本想拒绝，然妹妹胡洁却怯生生地扯了扯姐姐的衣袖。胡淳知道，妹妹很怕绿意，若有张晓领着，想必不会被绿意为难，于是答应了。
送完便桶，那张晓借口有事要二人帮忙，将二人骗至一荒凉宫殿内。
胡淳暗觉不妙，想带着妹妹逃跑，那张晓却阴笑着扑向她。
她拼死反抗，哪里敌得过张晓力大，身上的衣衫被撕破，羞愤之下，她张口咬掉了张晓耳朵。
张晓又痛又怒，一巴掌扇了过去，揪着她的头发猛往地上撞去。
胡洁吓坏了，一屁股坐倒在地，手却碰到了张晓的刀，她看着姐姐昏死过去，那张晓还骂骂咧咧地踢打姐姐，她哭叫着捡起刀，抖着手朝那张晓砍过去。
张晓听得风声回头，怒目瞪着胡洁，她手一软，刀从手里滑落，砍伤了自己的脚。
胡洁又痛又怕，大声尖叫，声音传了出去，引得巡逻的侍卫朝这边走来，张晓见状抢了刀便匆匆逃跑了。
离洛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胡洁拖着血淋淋的脚抱着自己哭泣。
见她醒来，胡洁哭哭啼啼地将事情告诉了她，她便记住了那欺负人的侍卫。经过几天的调查，她终于弄清楚了那个人的身份。
如今他已死了，胡洁姐妹的仇也算报过了，是时候离开这个牢笼了。难得死而复生，她要重新肆意活过，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牵绊，潇潇洒洒自由自在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心头畅快，手上扫把挥舞起来，竹扫帚在雪地上划下一道道细长的痕迹，很快痕迹便被抹平，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刚刚将道上的积雪扫完，离洛直起腰身，拄着扫把，抬手抹了一把汗。望望天上，厚厚的云层越压越低，看样子还得下几天雪。快到过年了，腊月二十六日小团年，百官将携家眷进宫，到时候她便可以趁乱在人群里混出去了。
正想着出宫的事情，冷不防肩膀上被人抽了一鞭子，火辣辣的疼，她一怒回头，对上了一双阴沉的眼睛。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绿色宫装女子手中正拿着鞭子，冷然看着她。
“贱人，还不跪下避让！”那女子喝道，手中的鞭子再次举了起来。
离洛认出来，此人正是瑶华宫大宫女绿意，她强行压制了怒气，放倒扫把跪了下去。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想多惹是非，还有十六天她就可以出去了，再忍忍又何妨。
刚刚跪下，有太监唱喏：“秦王到。”
绿意立刻收了鞭子，换了一副笑脸远远地迎了过去。
秦王？离洛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个名字——李世民。她好奇地悄悄抬起了头，想看看此秦王到底是哪番模样，会不会也如李世民一样是个英雄？
一身银白四爪龙袍更衬得来人身姿修长挺拔，银色束发冠上嵌着一颗红色宝石，面如冠玉，五官俊美，只是那双眼睛，太过冷酷幽深，笑意虽浓却未达眼底。
手掌粗大有力，手中虽没有握剑，却保持着握剑的姿势。离洛暗暗笑道，装得再亲切也没用，看他的手就知道，其实他对这宫的主人充满了戒备和疏远。
两人走得近了，离洛忙垂下了双眼，装出一副恭顺的模样来。
一双银色绣龙靴停在了她的面前，离洛垂下了头，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在外人看来她许是吓到了，而其实，她只是装的，她知道她们最见不来她这副窝囊的模样，立马就会有人叫她滚。
果然，绿意冷冷地叱道，“还不滚回掖庭去！”
“是。”离洛低低地应了一声，垂着头，拖着扫把慢慢退开，待看不见了，转身便朝掖庭走去，脚步轻盈，哪里像个吓坏了的小宫女！
“殿下，请。吴王从家乡给娘娘捎了点土产来，娘娘说秦王曾到过江南，想必会喜欢，便命奴婢冒昧相请，还请殿下莫嫌唐突。”绿意恭恭敬敬地笑道。
秦王欧阳澈收回了目光，点点头，“多谢娘娘厚爱。”
当今皇上好长生之道，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炼丹打坐上，偌大的后宫之中连皇后一起只有四名有封号的妃嫔。
皇后宋氏，育有一子欧阳齐，是为当今太子。
贵妃薛氏，育有一子欧阳凌，是为赵王。
宸妃苏氏，育有一子欧阳珉，是为楚王。
贵嫔赵氏，没有子嗣。
而秦王欧阳澈的母妃早早亡故了，之后他便被皇上派到军营里历练，只有每年腊月会回宫住些日子。
此番赵贵嫔主动示好，必有所图，他禀过父王之后，便带着贴身侍卫来了瑶华宫。
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情形不同，瑶华宫内却是温暖如春，香气盈鼻。
金色双鹤铜炉里熏着的龙涎香，丝丝缕缕的香气不断地从镂空的缝隙里飘出来，充溢满室。朱红色的地毯上，大朵大朵的金色牡丹栩栩如生。
在最中间那朵金色牡丹上，摆着一只小方几，几上摆着几色江南特色菜肴，鸡汤煮干丝、清炖蟹粉、狮子头、龙井虾仁、西湖醋鱼。铜炉内还温着一壶香甜的糯米酒。
方几旁边，家常打扮的赵贵嫔跪坐在地毯上，正亲手摆放碗筷。皓腕上，翠色手镯相护碰撞，发出好听的叮叮声。
见到欧阳澈进来，她展颜一笑，“秦王来了，快请坐。”
掖庭，离洛向掖庭令回报完工作，便回屋去看胡洁。
房间内的碳已经烧尽了，屋子里冷得像冰窖，胡洁缩在被子里睡着了，双颊通红。
看她脸色红得不正常，离洛心道，“不会发烧了吧？”她连忙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烫手。难怪昨晚睡到半夜她嚷着口渴，想必那时候就有点烧了，可惜昨晚为了去对付张晓，她便没有同她一起睡。如今竟烧得这样严重了。
她得看医生，可是，离洛翻遍了两人的包袱，除了几件旧衣服，什么值钱的都没有。
掖庭是历代关押罪臣女眷或者女战俘的地方，到这里的女奴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却没有月钱可以拿。
如今空着手去，肯定请不来医生，怎么办？
离洛有些犯难了，她想起了前世老爸说的，一分钱难死英雄汉，此时她才算真正体会了这句话的意思。她无奈地抓了抓头发，手指头忽然碰到了一件东西。
离洛心头一喜，忙将那东西拔了下来，是一根簪子。那簪子在她醒来的时候就簪在头上的，她细细看过，是上好的碧玉做成的，应该能值点钱。
用根紫色的发带将头发随意绾了个发髻，离洛便匆匆朝太医院跑去。
修文，修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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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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