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眼底的怒气骤然凝滞,随之涌上的是铺天盖地的悲恸。
时姈抬袖抹泪,“今日所言,还望沈公不要告知祖父,您放心,这一切本就是我擅作主张,若您肯答应,往后祖父也没法怪您。”
这小县主真霸道,阿郎还未答应呢,她便在想如何善后的事了。
阿吉躲在廊下偷听,怀里抱着食盒,嗅着隐隐散发的食物香气,有些走神,人坏,但送来的吃食味道真香,比阿郎平日里做的药膳还要香!
沈穆怔神了许久,方惊觉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待情绪平复,忽然察觉到方才那番对话里似乎透着一股极度诡异的熟悉感。
就像是......
沈穆猛地看向小女郎,目光些许探究,再没有初见时的冷淡。
还在抹泪的时姈:“……”
她没有听曲识心的本事,就没法照搬女主打动沈穆的剧情,只能借女主的台词和沈穆亡妻的回忆拼凑一番,双管齐下,眼看着应当成功了,怎么这老者的眼神反而不对劲起来了。
总不能当她是亡妻魂魄上身……
时姈被这突如其来的荒唐念头惊了下,随即陷入沉默。
倒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她致敬了他亡妻的话,且原身之前确实断过气,否则她也不会死命躲着老国公,生怕被发现壳子里换了人。
时姈抬手让碧桐出去,转头对上沈穆视线,语带试探,“不知沈公可信前世今生?”
沈穆神色一动,就见时姈神色彷徨地往下说,“不瞒沈公,昏迷那段日子,小女做了个很长的梦,许是人之将死,总要回溯过往一生,后来去想,却大多模糊不清,唯独记得国公府没落了,死的死,废的废,还有那些苟延残喘于世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此悲惨的景象,与如今府上的富贵荣华当真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她勉力想扬起唇角,又撑不住落下,稚嫩的面容上呈现出超乎年纪的成熟与勇敢,“噩梦屡屡缠身,小女不得不去深究,或许梦是预兆,追根溯源皆因小女昔日肆意妄为,才给族亲招来了祸患,这次的事......既已发生,后悔无用,我愿舍了这副病体,当是赎罪,只想保族亲一世平安无恙,更何况凶险之时已经度过,小女便厚着脸皮来求您。”
“这等诡事,似怪力乱神之说,小女不敢外传,但祖父信您,小女这条命是您救的,小女也信您,涉及族亲灾祸,七分假,也要当十分真,还请您成全。”
无论真假,她这番解释,算是隐晦坦诚了今日突然拜访的缘由。
沈穆闻言沉默住了,眼神也几度变化,许久,他才终于开口,“县主此次大病,损伤根基极深,即便要恢复至从前的状态,也绝非易事,完全康复,更是难如登天。”
时姈坚定道:“人活一世,总在权衡轻重,然后抉择,小女已然选了更重要的一方。”
沈穆垂眸打量着她,小女郎分外瘦弱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极其强悍的倔性,凡事决定,不留余地。
“阿吉!”
圆脸小僮跑进来,就听到沈穆吩咐:“明日起不必再送方子了。”
阿吉挠挠头,应下了。
时姈听到这话,不禁暗喜,为了面上几欲要遮不住的松快与喜色,她连忙再行叩首礼,“多谢沈公成全。”
沈穆问她,“县主想治的,是孟统领府那位毁容的孟娘子?”
原来他都知道。
时姈眼睫微颤,伏地闷声道:“正是。”
......
客人离开了,被人冷落许久的食盒才得以打开,食物的香气伴着热气迅速涌出,闻之十指大动,拂开热气,入目是卖相极为雅致的菜肴与糕点。
阿吉频频张望,里面有好多菜色都很符合阿郎口味,只是他和阿爷嘴巴都紧,才不会对外说阿郎的事,这小县主真厉害,也不知怎么知道的。
“阿郎,县主真有心。”
阿吉目不转睛盯着食盒,没注意沈穆面上骤然闪过的惊讶,他别开眼,视线自对面案上喝空了仙茅汤的茶盏上掠过。
“去换新茶,迎客。”
阿吉挠脑袋,客人刚走,又哪来其他客人,但他还是乖乖转头要去备茶,转到一半,又把脑袋扭了回来,指着食盒问:“阿郎何时要吃?”
沈穆道:“我不饿,你拿去与你阿爷分了罢。”
阿吉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嗳!”了一声便抱着食盒高高兴兴煮茶去了。
……
时慬一路疾赶,还是迟了。
时姈浑身松快走出来,一抬眼就瞥见了老国公气势汹汹的身影,登时惊得魂都要飞了。
虽然早有预估先斩后奏会惹怒老国公,连如何应对都盘算好了,但真遇上了,还是觉得吓人!
“姈娘!你……”
时慬刚沉下脸,小女郎直接面色刷白,两眼一翻晕厥在碧桐怀里。
时慬:“……”
赶来的李福:“......郎主,娘子体弱,莫动怒。”
这时院门又开了,一个中年仆人走出来,模样与先前的圆脸小僮有七八分相似。
他迎出来,“敬国公,阿郎已在里头备茶以候。”
“送娘子回去歇息,没事不得出桐月居!”时慬冷眼扫过碧桐,拂袖进去了。
等人都走空,面色惨白的小女郎才做贼似地睁开一只眼睛,往四周打量了一圈,慢慢扶着碧桐的手臂站直了。
吓死她了!
这老国公竟然白日酗酒,那一身能熏死方圆百里鸟兽的浓烈酒气,真发起火来,只怕要动口又动手,幸好躲过去了!
时姈悄悄回头看那紧闭的院门,心想也就躲一时,等他进去见了沈穆,怕是会直接暴走。
战战兢兢爬上碧桐的背,时姈心里琢磨,赶紧回去躺尸装死,天大地大病人最大!
......
国公府里不得消停,府外更是热闹,半个月前那桩轰动上京的畅园湖斗殴案,至今仍在市井街巷热议的焦点,流言层出不穷。
“京中但凡谁家出了事,都能凭空冒出一堆沾亲带故的,不是在侍郎阁老家做事,就是给豪族世家送菜送肉当佃户的,论起主家辛秘信手拈来,也不怕传到正主耳朵里,真惹祸上身了。”
“听个热闹罢了,长义,莫将脑袋也伸出去教人看见。”
一处茶肆二楼包间,一名白衫少年从窗口乖乖缩回脑袋,看向坐在案边烹茶的青年。
一袭青衫,淡如茶,雅如风,温雅谦逊,公子无双,莫过于此。
长义笑嘻嘻凑过去,“没想到荣安县主能为了郎君拈酸吃醋到这份上,只是可怜孟娘子遭了大罪,稍与郎君走近些,竟受了这等无妄之灾。”
傅边恒淡淡瞥他一眼,不计较他话里轻浮,“让你去找人,可有消息了?”
说起正事,长义立马正经起来,“妙春君的行踪实在隐秘,最后只查到五月初他还在陇州救了一名有孕的妇人,之后入了山林,再没人见过他。”
傅边恒心念微动,“陇州。倒离雍京不远。”
长义讶然,“郎君是怀疑妙春君来雍京了?”
傅边恒轻摇头,“京中势力冗杂,耳目遍布,即便他真在此处,敬国公府那边也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不如另寻法子,听闻昔日妙春君拒绝圣人三请入朝,为表歉意,曾向宫里献了一批新研制的药品,其中有一味回颜膏,听闻可去腐生肌,功效绝佳。”
长义反应极快,“郎君要去宫里偷药?”
傅边恒面色平静,“你可以再嚷得大声些。”
长义讪讪捂嘴。
窃取宫廷秘药非小事,看来郎君对孟娘子果真是......
傅边恒轻声道:“你待会儿使人去孟府一趟,告知她回颜膏一事,让她莫要心急。”
长义点头应下,忽又想起一人,便试探道:“那荣安县主......”
该如何处置?
姈宝:???你谁!处置你X!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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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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