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的圣旨到府上时,宋了了正在厨房为未婚夫君做糕点。
管家匆匆忙忙跑进来,“夫人,赐婚的圣旨到了!郎君催您去前厅接旨呢。”
宋了了有些害羞,来不及将手上的水擦干便跟着往外跑。
出门时,正见她未来的夫君从书房出来。
前几日圣上被刺客刺伤,她的夫君两日便将刺客捉拿归案,也因此晋升了锦衣卫指挥使。
但也因为晋升事宜,他早出晚归,两人甚少能见上面。
这几日宋了了十分忧愁,本还为感情疏远而心烦,想着用他晋升的机会探探他的心意,却没成想他是想给她个惊喜,专门选在擢升锦衣卫指挥使的好日子,给她求了一道赐婚圣旨。
说起两个人的缘起也是奇妙。
十二年前,宋了了在死人堆里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少年,心软求父亲将他收养。
那时倒也没想过会对他动心,以至于后来他开府独住,她不顾父母阻拦,以未嫁女的身份从国公府中搬出,追随在他身后。
她也因此当了全京整整三年的谈资。
如今他已经成了锦衣卫指挥使,总算没让她白白遭受这么多年的冷眼和委屈。
她轻轻抚着还没有任何变化的小腹。
到前厅时,一眼就看见了最前方跪得笔直的男子。
她小心在他身边跪下,故意将裙摆压在他的衣角上,两片衣角相缠,就像夫妻结发那般。
但他只是淡淡睨了那片衣角一眼,便把腿往回收了收,衣角也随之与她的脱离。
她不由愣了一下,难免觉得好笑。
这人从小就是这么别扭,都去求皇上赐婚了,这会儿还板着脸装什么?是怪她这几日也没有主动去找他?
“奴婢先恭喜指挥使,上阳郡主乃是京中贵女表率,荣国公又是皇帝近臣,有了这等岳家,指挥使往后贵不可言哪。”
听到上阳的名字,宋了了怔住。
宫人扫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讥笑,再转头看男子时,眉眼间满是恭敬。
她也跟着看向他。
记得当初刚随着他出府时,所有人都说她堂堂镇国公嫡女同人私奔,简直是寡廉鲜耻,倒反天罡。
那时她也曾退缩过,是他抱着她,一遍一遍哄着她。
“了了乖,再给我一些时间,你眼下受得委屈我一定会替你讨回来。”
可他眼下讨回来的圣旨,是和别人成婚的。
送走宫人,男子命下人将圣旨收好,转身就要出府。
宋了了不甘心地拦住他,“是不是上阳逼你娶她?”
盛唐第一郎君无疑是好看的。
御赐的官服上蟒纹在他胸前张牙舞爪,一根玉带勾勒出他结实的腰身。
他静静看着了了,像在瞧陌生人。
“晚些时候上阳来府上,你记得回避。”
她再次拦住他,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那我呢?”
他最终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三月三,宜嫁娶。
府上已经开始装扮起来,视线所至之处皆是红通通一片,只有宋了了在的院子冷冷清清,下人连从她门前路过都是小心翼翼。
她叫住一个手里提着红灯笼的婢女,“你们指挥使呢?”
那人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灯笼应声落地,“娘子,郎君他……”
她一脚把那碍眼的灯笼踢飞,“半个时辰之内我见不到他便把这宅子点了。”
说完便回屋摆弄着他之前送她的火折子,等再回神时,日头已经升到了最上空。
她看了院门一眼。
依然空空荡荡。
宋了了嘴角的笑瞧起来有些苦涩,最后向院门处瞧了一眼,紧接着引燃火折子,直接扔到了旁边的空院子里。
很快,门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以及下人的惊呼。
“走水了,快来人救火。”
她踩着梯子攀上墙头,站在上面看着来来回回提水的众人,“我今日看谁敢朝这火堆浇一滴水。”
大家提着木桶站在火堆前,焦急却一动都不敢动。他们望向她的视线依旧是那般,不满、鄙夷,却又得强忍着不敢被她瞧出来。
镇国公府嫡女骄纵,六岁时便因跟人起了争执,放火烧了人家宅子,最后却安然无恙,往后更是离经叛道。
她的秉性上京人皆有所耳闻,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人也收敛多了,只是她干得好事桩桩件件,都像烙印似的刻在众人心中,以至于多年之后,当她冷下脸来,大家依然不敢造次。
忽然,离她最近那人望向她身后,眼中腾起一道亮光。
宋了了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瞧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男子就站在身后不远处,此时正静静看着她,眼中古井无波。
他说:“宋了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闹,惹到了上阳,我不会容你。”
他语气冷得仿佛她是他的犯人。
宋了了语气比他还冷:“我与你说过的,我此生绝不为妾。”
他看着她的眼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带了嘲讽。
他问她:“无媒苟合,这样的品性,你觉得能堪正妻之位?”
周围下人窃窃私语,就如同上京的那些人一般,但对于外面的流言蜚语她并不在意。
可他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轻而易举击溃了她苦苦支撑着的最后一道防线。
如果说赐婚圣旨到府上时她还抱有一丝希望他是被逼无奈,那么眼下,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这一刻她终于得到了那日他不曾给出的答案。
他是自愿娶上阳的,没有人逼他。
当年她毅然决然追随他来,是因为她与他互生情愫,但眼下,她的坚持似乎失去了意义。
她有些想家了。
宋了了转头回屋收拾东西,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忽然就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感情,是她跟他十二年的日夜相伴还是他与上阳的暗度陈仓。
他的院子就在宋了了隔壁。
她承认她下贱。
临走前,她没忍住还是去看了他一眼。
听到女子娇俏的笑声,宋了了忍不住皱眉。
“阿烬,旁边那处就是了了姐的院子吧?”
是上阳的声音。
男子应了一声,“是。”
上阳咯咯笑,“我第一眼便觉得这院子风水不好,我瞧着不舒服,要不把它拆了吧。”
这院子是当初开府时,宋了了亲自规划并且从头盯到尾的,这里其实还有个暗门。
是因他职务之故,她留得后手。
建院时她想着日后他万一有危险,这处暗门足以保他性命。
完工那日她攀着他的手臂。
她叫着他的名字,她说:“阿烬,日后我们成亲后便睡在这个院子。”
他嗤笑一声,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眼中只有她的身影,他说:“听你的。”
鼻尖的酸意一阵甚过一阵。
宋了了一动不动看着不远处那双人影。
须臾,她听见他应了上阳一声。
“听你的。”
他话出口的那一瞬间,这处院子就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后面是拆是留,已经不重要了。
说起来,宋了了已经有近一年未曾回过国公府,只因为她发觉他似乎并不愿她与爹娘来往密切。
想起爹娘,宋了了又想起小时她在外受欺负回家时,阿娘总会抱着她哄道:“我的了了怎么可以受委屈,不要怕,娘和你爹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哪怕是她直言要与他一起搬出去时,他们二老都没有出言责怪,阿娘只是一边擦着微红的眼睛,一边与她说:“了了,感情这事本就不该困于世俗,不管你如何做,娘都会为你善后。”
但她现在懂了,感情这回事,讲究两情相悦,并不是努力便可以得到的,不然世上便不会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
上阳今日并没有走。
银盘似的月下,男子托着上阳的后脑俯首,两人吻得缠绵。
他们一吻结束,他温柔开口。
“这十二年我早已经受够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娶你过门了。”
“你先前一直抱怨镇国公府压岳丈一头,我今日提前送你个新婚之礼,你与我来。”
听到男子的话,宋了了不由心惊。
小腹猝不及防拧了一下,她捂着肚子疼得两眼发黑。
他们走后,宋了了缓了好久,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爬回了家。
巍峨的镇国公府屹立在夜色中。
暗红色的大门紧闭。
没有门口的护卫,也没有迎出来的管家。
太静了,实在太静了,整座府邸被一股死气笼罩。
宋了了心急想去推门,没注意脚下,上石阶时一脚踩空,地面湿滑,沾了她一手的黏腻,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人干呕。
膝盖处钻心的疼,宋了了强忍着惊惧推开厚重的大门,扑面而来的腥气几乎把人溺毙。
“爹,娘。”
她像往常那般喊着人,可嗓子紧得几乎发不出声。
“爹!娘!”
偌大个院里除了她的回声再无声响。
直到她走到爹娘的卧房时,才听见交谈声从里面传来。
“死人便不会再在朝堂上与岳父作对了。”男子的声音与往常一般冷漠。
上阳的声音轻颤,像是害怕,可语气却在撒娇,“阿烬,可是这里好脏啊,全是血渍,我们还是出去吧。”
男子的语气说不出的宠溺,“好,我抱你出去,满地脏污,别弄脏了你的衣裙。”
闻言,宋了了整个人如坠冰窖,脑子已经彻底不转了,巨大的恐慌感奔袭而来。
强忍住惧意推开门,身长玉立的男子正将上阳打横抱起。
在他们身边,镇国公夫人只着了件中衣毫无声息躺在地上。
宋了了疯了一般冲了过去,想抱起她查看,可刚碰到她的手臂,便见怀中人的头颅缓缓从她的身体分离。
她木呆呆转身又去摸镇国公,亦是如此。
宋了了下意识丢开了父母的尸体,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双手不停地颤抖。
转头看那人,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地要命。
“这不是我爹娘……”
她不相信躺在地上的是他们。
这两具冷冰冰的尸体怎么会是平日里对她百般宠爱的爹娘。
可那人却好像一个哑巴,冷漠地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
她见状,忽然疯了似的推着他,“你说话啊!”
月光的阴影遮住他的眉眼。
他终于开了口。
“罪人而已。”
“别像个疯子。”
“让人倒尽了胃口。”
宋了了彻底昏死过去。
后来她才知道。
他求娶上阳那日,就带着锦衣卫抄了镇国公府,从她爹的书房搜出了龙袍后当场剿杀了国公府满门。
理由是镇国公谋反。
可她爹在朝野是人尽皆知的好脾气,又是临近花甲的年纪,膝下也只有她一个女儿,怎么可能会有谋反之心。
急火攻心使她昏迷了整整三天,险些丢了命。
等她转醒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定了罪,只是作为嫡女理应一同斩首的她,不知为何留了一条命。
但谋逆是大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和九族至亲,最后被判流放三千里。
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是负责看押她们的禁卫首领,而上阳正好要回外祖家,他便求了圣旨,顺道护送未婚妻,感情深厚的模样引得京城人人称赞。
此时是冬至时节,还未过申时,外面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流放路上山路崎岖,夜里温度极低,寒风似刀,一下下刮在脸上,身上的袄子薄得起不到抵御风寒的作用。
宋了了一路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四肢僵得已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前面有村子。”
马车缓缓停下。
为首的男子依然穿着一身单薄的官服,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他的大氅这会儿正披在原本就穿着华贵又保暖的裘衣的上阳身上。
察觉到宋了了的目光,他忽然向她看来,视线像是不经意从她的腹部滑过,又很快移开。
她忙低头,下意识侧了侧身子。
这个她原本期盼无比的孩子,现在成了她最痛恨的存在。
这个村子很穷,能烧得起柴的只有一家,正好在那人眼里,她们这些被流放的罪人也不能在屋内休息。
男子揽着上阳进屋,经过宋了了面前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吩咐道:“你进来伺候。”
上阳柔若无骨似的窝在他怀里向她眨眨眼,善解人意说:“阿烬,了了姐看起来身体不太舒服,把床铺让给她吧,毕竟她曾经也是贵女,哪受得了这份苦。”
他进屋的脚步未停,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她不配。”
宋了了原本就不想与他们过多接触,所以假意没听见,蹲在屋外不肯进去。
那人静静看着她。
“你九族全都在屋外,是想聚众谋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不难想象当初他逼问她爹时的情形。
满心的恨意没处发泄。
她最终还是妥协了,进屋后便缩进了角落。
恍惚中,这一幕与他刚被她带回家时重合。那时他也是这样缩在角落。为了安抚他,宋了了就穿着精致的襦裙陪他坐在地上。
可现在,这个屠她满门的白眼狼只是站在她面前冷冷看着她,提醒道:“记好自己如今的身份。”
撂下这句话他转身进屋,她抬眼,正看见他坐在上阳的床边,柔声询问她,“冷不冷?刚刚踩了雪,要不要我帮你焐焐?”
语气是对宋了了从来没有过的温和。
上阳瞧着有些无措,“不了阿烬,虽说圣上已为我二人赐婚,但毕竟我们还未成婚,礼仪还是要守的,我家规甚严。”
宋了了心脏顿时一阵抽痛,并不是因为上阳的话。
幼时她身子虚,常年手脚冰凉,在过去的十二年,他也是这样问她的。
她以为她是特例,没想到只是个笑话。
男子闻言站着没动,须臾,忽然转头看了宋了了一眼,“去打一盆洗脚水来。”
宋了了皱眉,不等开口,被上阳抢了先。
“阿烬,真的不用,我哪能劳驾得起镇国公府嫡女呢?”
她靠着男子,居高临下看着宋了了,仿佛在看一只丧家犬。
见她不应声,上阳笑得更灿烂了。
“了了姐不愧是镇国公府的贵女,看来还是镇国公教导有方,就算流放也不能落了嫡女的志气。”
上阳一口一个“镇国公”,字字都像刀子似的往宋了了心窝子捅,可男子却像没听到似的,挡在上阳身前,冷冷看着她,“还不快去。”
刚刚有兵士已经打探过了,离村子最近的小河也要一里地。
他明知她在夜里看不清东西,也明知上阳在刺激她,却依然纵着对方。
原来这就是真爱吗?
宋了了已经麻木,她一声不吭地起身出门,提着桶一路摸黑到了河边。
河水反射着月光,总算让她的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
可尽管多加小心,她依然一脚踩空。
正要扑进河中时,一双手稳稳地握住她的手臂。
不知道男子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他说:“想寻死也不要在这,窝囊。”
见她不说话,他也没有再开口。
微光里,他墨点似的剑眉斜飞入鬓,是斯斯文文的长相,可那高挺的鼻梁又带了些许凌厉。
宋了了鼻头的酸涩再也控制不住,她死死瞪着他。
“就算我死,我也要拉你一起陪葬!”
那人闻言,只是利落地抽出袖子,沉沉看了她一眼。
“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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