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课是通识选修,久违的中文教学语言让方乐誉的脑子转得快了一点,顺手和邻座的人快速地定下了小组作业人选。
手机忽地在这时震动数下。
方乐誉抽空瞥了一眼,却见是陆昕发来的照片信息,几乎都是他初中时期的照片,在走廊,在研学,在偷偷画画,五官要比现在更稚嫩一些。
方乐誉一皱眉。
弹出去一个:【?】
陆昕猝然唰啦啦把照片全都撤回。
方乐誉敏锐地警觉起来:【干什么?你原来要把我照片发给谁?】
陆昕:【哈哈哈哈哈哈没谁啊,最近有个课题相关是朋友,我就翻旧手机有关于你们的图片,导出来看看哪一张适合放】
方乐誉狐疑:【那为什么都是我的?】
陆昕支吾:【可能因为你最上镜吧】
这套路小孩都不吃。方乐誉说:【那你怎么不找我们那张榕树下的大合影?】
陆昕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了:【我一批一批费了几个小时找的你以为很好找啊!有本事你找出来发我啊!】
要说一个画手的手机内存占比什么最大,不是聊天平台,也不是约稿软件,而是相册和云盘,日均百来张新图。在方乐誉没学会用两台手机分流功能前,他的手机内存年年都爆炸。
那么他当然是不可能从当年未分流时期的照片海里找到照片的。
方乐誉面无愧色地回:【那不可能】
对面赢了理似的没再回复。
方乐誉熄灭手机,重新低下头,专注地在iPad上写东西,间或停顿,再带着思考地落下下一笔。
但倘若有人能凑过去看到他iPad上的内容,那么肯定会发现他记录的并不是有关于课堂的内容,而是从上往下画了一列长长的时间轴。
时间轴的最上方,被人用数圈红线勾画出2.15这个日期,以示强调。
在时针缓慢的移动里,他忽然听见教授说:
“……在我教学多年的经验里,我发现过我大多数的学生,都非常恐惧一件事情,大家可以猜猜是什么?”
课堂四周登时浮起了许多词汇,诸如“创业”“公开演讲”“考试”一类。
教授摇了摇头,简单地说。
“失败。你们最怕失败。”
底下的杂音戛然而止,方乐誉下笔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了头。
教授在下面来回踱步,“你们这群从小优秀到大的天之骄子,最不知道失败为何物,但同时,你们也对失败有着巨大的、甚至超越了死亡、超越了生命消逝的一种恐惧感,你们惧怕摔倒,惧怕落后一步,惧怕你赢了十几年后突然被人指着鼻子说江郎才尽。”
阶梯教室内一片安静。
“可是同学们,错误不会阻挡你成功,”教授的手撑在讲台两端,望着底下还年轻的面孔,“你认为追求成功才会让你幸福,这才会阻碍你得到真正的幸福——幸福从来不以成功的存在为前提,反而是你将幸福当作追求的方向,成功反而才会尾随而来。”
电容笔抵在下颚,方乐誉听得微微出神。
“所以,我希望你们都不要害怕失败,请尽情地去失败,去犯错,去摔倒,去头破血流,撞倒南墙。而我更希望的是,你们在坚守某一些原则时,就算撞了南墙,也不要回头。”
有人举手:“可是老师,犯错的用处在于?”
“让你纠正,改掉啊。”教授佯装十分惊讶他的阅读理解能力似的,表情引得课堂小幅度地笑起来。
“什么错都可以吗?”
“我认为是可以的,只要你有一种魄力和坚持。”
方乐誉思考了顷刻,举手,在教授欣然的颔首示意中慢慢站起。
他问:“老师,错可以改,错过呢?”
经年已久,擦肩多次,错可以改,可在不同的时间里错过呢?
电子钟表即将跃到下课的时间,窗外的天早已黑沉下来,在树林丛叶的缝隙间,窥见远处晶烁如珍珠的路灯。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教授脸上,她盯着方乐誉,脸上似乎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教授说:“重来。”
唰啦啦——
下课铃骤响,属于教室的安静被骤然打破,哗啦一下拥挤进来了许多噪音,宛若成千上万个拥挤的泡泡把人给圈了起来。
方乐誉在接二连三站起的同学中间,迟一拍地想要去摸索手机,点进工作微信,却在他刚进入APP的瞬间,屏幕弹出一个通话提示,ID为:Niiv。
再见到这个ID,居然有些恍如隔世。方乐誉就愣了这一秒,那边忽的自动挂断,掉落回Niiv的聊天框内。
Niiv:【我在教室外面】
浑身仿若被雷击中,方乐誉猛地抬头,视线一瞬穿越了数十人之外,越过千山万水一般,在拥挤和潮涌里精准地找到了安静站在教室门口的宁松声。
他安静地与他对视片刻,重新低头,与此同时,手机传来同步的震动。
Niiv:【我们再谈一谈吧】
方乐誉都忘了他是怎么背着书包往门边走的,又是在漫长的队伍里挤出教学楼,推出自行车,望向不远处跨上坐椅的宁松声,回头也望了自己一眼。
大道外曲折的小径幽深,丛林茂密,不缺枝叶点缀,只要往里深的走,很快就没了什么人。
缺点是,连路灯也照不到这个边角的角落,以至于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也是这块地不受众多小情侣欢迎,因此少有人往的原因。
他和宁松声一前一后地推着车进了深处,直到不知何时,连人声都听不见了,方才停下。
方乐誉攥着手把,还在斟酌时,背对着他的宁松声低声开口。
“今年二月末,我没有隐瞒好我要投报华海市以外省市的志愿目的,宁利川单方面和我大吵一架,他平生最恐惧的事情就是家庭不和,影响他的名誉问题,于是他强制性地禁足了我,并拿走了我的手机,让我断网将近三个月,那段时间,是各位老师为我搜集了网上出的各类模拟题再印给我做的。”
宁松声:“为了预防他从我手机查出什么东西,我预先清空了所有APP的信息,解绑手机号。但百密一疏,我没有来得及在短时间内清空微博。而我的手机,又在巧合中被宁凯宇拿走了。”
而后,Niiv的身份被盗用,在机缘巧合下,宁凯宇通过Niiv的账号结识了陆昕,两人加上微信,很快在一起了。
“六月高考结束,回到京北老家和族里的长辈吃饭,我和宁凯宇对峙,他把我手机还了回来,但第二天他觉得憋屈,当着所有人的面主动说了这件事,我就简单地回应了一下。”
“那天,”宁松声微微侧首,像是想看他,但只侧了一点角度,盯着临近垂枝的脉络,“有一个叫方糖的人找到了我,我只当他是萍水过客,没有在意。”
至于高考结束当日,陆昕奔现经受了什么,在包厢与宁凯宇对峙的当日,重复的说辞里,基本能知道事情的经过,不需要方乐誉再重复他的理由了。
方乐誉捏紧了手把,又微微松开。
“什么时候知道方糖是我的?”
宁松声深吸了一口气,“……玉龙雪山,你高反的那天晚上,你打开iPad,让我导出图片到微信。”
“……”
这个时间比方乐誉想的还要早很多。
“……那你为什么当时不说?”
“我以为你只是在网上随机做什么行为艺术,而且那时候……”宁松声的话音断了,有些欲言又止。
方乐誉抹了把脸,同样想到了发过去的十几张女装图,如果宁松声那时候提,他确实有羞愤欲死的可能。
宁松声最开始是为了维护方乐誉的自尊心,没有拆穿。但他显然没预想到后面会失控成现如今的模样。
不要说他,方乐誉也没想过会失控。
不知安静了多久,方乐誉微微一哂:“国庆的时候,我发过一条朋友圈。”
停顿少顷,宁松声意识到方乐誉需要自己的应和,于是迟疑地“嗯”了一声。
“大概意思是,如果有人有意愿,可以找我聊天,”方乐誉低头磨着手柄的凹凸纹路,“我那条朋友圈仅你可见。”
“……”
不知为何,宁松声的表情一瞬有些一言难尽。
他问:“你是用fly的账号发布的吗?”
方乐誉:“那不然还能……”
宁松声很头疼似的,拧了拧眉心,方才有些沉重的气氛被他这个动作吹破了。
“你那个号把我拉黑了。”
方乐誉的下半句登时噎在了喉咙。
他反手翻出手机,点进日常号,翻了一下黑名单,赫然看见那天拉进黑名单的人还没出来。
这段时间他几乎没有私聊过宁松声,两人的交流都是间接地通过宿舍群,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这件事。
在方乐誉露出尴尬之色前,宁松声又说。
“那段时间我没找你,因为陆昕一直说你心情不好。”
方乐誉:“这和陆昕又有什么关系?她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方乐誉想起了陆昕误发给他的照片。
错愕片刻,他说:“你?”
宁松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慢慢地说出口了。
“……我拜托她帮忙看一下你的态度,如果你哪天心情好一点,也没什么事情发生,我再找你把这件事说清楚,至少你不会太反感我。”
可一连八天,方乐誉都没有好脸色。
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真正坦白的日期给耽搁了下来。
轻微的细风飘进树叶缝隙,落了雨点般窸窣。
方乐誉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那你为什么。”
这一句话说出来比他想象的还要困难。方乐誉断断续续地结巴:“那你之前,为什么答应方糖,也是为了接着演吗?”
安静中,宁松声转过半侧身,对着他的方向:“我没有答应方糖,我答应的是你。”
这一刻方乐誉无比庆幸这一片不被路灯所笼罩,不然在灯光下他一瞬不自然的表情会立刻被人捕捉。
得知Niiv背后是谁后,方乐誉从上到下翻过所有的聊天记录,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食不知味。
除了出逃华海,逃离他的生父母,宁松声几乎从来没有跟任何人逢场作戏过,这是他的性格。可他为什么要在知道方糖是谁的情况下说喜欢?
每每想到这件事方乐誉都想得头痛欲裂,他想,宁松声可能只是出于对朋友尊严的维护,可能只是对维持人设的敬业感,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开玩笑似的应对。
越想,方乐誉越想不明白宁松声的真实意图。
想得快要疯了,没开玩笑。
从远处飘来清浅的花香,浓重的风霜盖住了情绪,但阻止不了它随着浓重的夜色发酵升温。
“不是骗你感情,”宁松声开口时,细听尾音是颤的,但一字一句都清晰,“……我对你,真情实意。”
泪水彻底模糊双眼,方乐誉多次想说出口的话都哽在喉头,只憋得出一个你字。
宁松声和他的距离只有两三步,抬脚就走到了他身边,尝试着碰了碰他。
没有被甩开。
于是,他胆大包天,再尝试地碰了碰方乐誉的脸。
湿漉漉的。
连着多日来的酸楚似乎都在触手的湿热里得到了喘息,情绪于黑暗里肆无忌惮地宣泄而出。宁松声微微低头,和方乐誉抵着额,呵笑出声。
像是解脱,又像是接受审判地说:“我喜欢你。”
察觉方乐誉的身躯条件反射地颤抖了一下,宁松声抬起掌,缓慢地捧住方乐誉的脸,不断摩挲,想用力将他往这边移动,又缓慢地蜷缩成拳,最终泄气地搭在方乐誉肩上。
“不是那种对朋友、”宁松声的话音因哽咽而止住,他吸了一口气,“对同学的喜欢。是那种想和你成为……爱人,伴侣的……”
“……是想要终其一生都互相陪伴,从此以后,从南到北,国内到国外,我都能有正当、合理的身份陪在你身边。”
方乐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会泪如雨下。
他握着宁松声的手腕,靠近脸侧,听宁松声语音颤抖地继续说。
“你是我一生唯一一次渴慕想要抓进手里的牵绊,我无法接受人生里缺失你带来的后果。”
“对不起,”宁松声一遍遍地抹去方乐誉颤抖的脸,哪怕泪水从他眼里一遍遍落下,“……我卑劣地请求你,希望你……”
气音终止,宁松声说不出来了。
方乐誉抬首,湿漉的温度印在了宁松声的嘴角。
不同人的两种泪在脸上落下,于空气中蒸发。
我卑劣地请求你,希望你,
不要离开我,留在我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是直到宁松声的手颤抖到不敢置信地环住方乐誉的肩,还是方乐誉紧紧揪住了宁松声的后衣领,这一个吻才从嘴角退开。
近在咫尺里,方乐誉的手轻轻抚去了宁松声脸上的泪痕。
他想说什么,但眼泪又落了下来,咸涩一直尝到胃里。
但方乐誉忍着哽咽说:“我答应。”
多数人的相遇,只是一场夏夜里瓢泼的雨。
但有的人,生来就是要追逐一阵与自己相同的长风,缠休不止,竭尽最后一口气。
没有穷尽。
永不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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