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饮月的声音透过帷幕、透过鸾车、透过宿岁寒与萧灵彩讶异的眼,就这样传了出来,像半空中撒下一把珍珠,漫不经心地滚落在了四方城白玉砌的地砖上,清晰至极,半个城门口的人都能听见。
飞舟舟头站着的儒门弟子满脸涨红:“荒谬!欺人太甚!”
说着恨不得就要驶得更近,去上鸾车动手讨个说法。
他倒要看看是谁丢谁!
然而身后同门一把拉住他,皱眉道:“噤声!宿家恐有长老同在车上!”
这队鸾车虽说尚且不算宿家出动前来中洲盛会的全部人马,究竟为了宿大小姐的缘由,阵仗非凡。
反观他们己方,儒门名头更盛,声势更大,但圣人弟子门生诸多,他一生最钟爱的两位学生分裂为两派,各自为营,他们只不过是两位宗主底下众多师弟师妹的众多亲传之一,不能说是儒门这次盛会的主流,甚至算不得焦点。
唯独只胜了名头。
所以认真算起来,理应是他们避让宿家。
那又怎么样?
凡间帝王,有名头就可以出师打仗,他们不是帝王将相,却有比凡间远为广阔的天地要去证明自己。盛会期间,第二十一州就是他们的证道场,只要踏进四方城,一言一行都是在为此付出代价。
四门三家貌合神离已久,尤其是底下弟子,由来不睦。儒门子弟自诩清流,自诩卓然,当然瞧不起世家。这是其一。
方易居与他们关系一向亲厚,此次受到宿饮月欺辱,害得方易居心气郁郁有损道途,他们为同门出头,同气连枝师出有名。这是其二。
当你踏进四方城,你行的踏的,都要是自己的道。
因此几人不觉心虚,反觉难堪。他们彼此交换过眼色,一切无须多言,为首之人咬着牙强撑,高声道:“请宿家让道!”
他没有再多说更多。
因为四门三家,这里是中洲,这里是四门举办的中洲盛会,就那么简单,一切都是不可撼动的约定俗成,四门中人早就默认自己无需多费口舌。
飞舟兀自与鸾车对峙,儒门与宿家的旗帜双双在风中招摇,珠旒滚滚垂下,底下城门口一片安静,不再有人流进出,大家都在等待,等待这场闹剧将以什么样的形态收场。
“真是找死。”萧家宝船于另一侧凌空,萧凤辞启唇点评。
以她的身份,有长老随行是理所当然,此刻正坐在她对面,看上去倒有两分忧心:“若是旁人,卖儒门一个面子,卖也就卖了,可宿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恐怕未必会善罢甘休。”
蠢货,萧凤辞心想,老东西修炼越久,胆子倒是越小,萧家积年的长老,竟然开始怕这怕那,怕生事端。
“阿月又为什么要善罢甘休?”她笑着反问长老。
萧凤辞笑容温文,语气柔和,萧家长老却硬是听出两分叫人绷紧脊背的暗芒来:“儒门弟子想要打自家宗门的招牌,倒也是人之常情。但阿月车队中有宿弥,大乘修者,哪里有避让小辈的道理?那些弟子想扯虎皮,也得看看自己能不能拉动圣人这杆大旗。”
说罢她食指略略在桌案上一敲,宽袖拂过,剑气盈动,萧家长老知道这是自家少主意欲出手,于是不再多劝。
宿饮月,萧凤辞将这熟悉极了的名字在心中重复一遍,笑容加深一分。
这些天来,宿饮月时常让他感觉疏离,很奇怪,宿饮月看上去仍然很敬重他,仍将他当独一无二的凤辞阿姐,这是装不出来的,宿大小姐的脾气从来不屑伪装。
这种疏离更像是宿饮月本性如此,对所有人都如此,都热络不起来。
那就更奇怪了。
只有当宿饮月刚刚那道声音落下时,萧凤辞才感到心安一分似的,仿佛从中寻觅到她昔日目中无人的骄横痕迹来。
鸾车中迟迟没有回音,别说宿大小姐宿家长老,儒门众人连宿家的鸟都只见到那一群不满拍着翅膀喷气的彩鸾,和它们大眼瞪小眼。
底下人群的目光倒是盯得更紧了,修行者耳聪目明,万籁俱寂间,难免听到几句不入流的嘀咕:
“儒门风仪慕名是慕名已久,如今看来…咳,倒也没什么风仪。”
“话不能这样说,四门三家,众所周知,狭路相逢总有一家先一家后,况且先敬东道主,宿家这路应当让,儒门先说,也合情理。反观宿家久久无人出面,宿大小姐口出狂言,多少有些跋扈了。”
“又要人家让路,又不递拜帖不求见,还怪人家不露面,宿大小姐到底也是宿家未来极有可能的少主人吧。四门三家,除了圣人亲传,谁能叫动她让路?到底是谁轻狂呀?”
话语絮絮地传来,连为首的那弟子也撑不住,脸颊涨红,复又高声道:“请宿家让路——”
他用上传音之术,声音本来高昂远阔,然而尾音戛然而止,如同被人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
因为有人出剑。
他们看不见那把剑,看不见握剑的人,甚至也许那个人没有握剑,这一剑对他而言只是应手而为。
剑如游龙,从天而降。
飞舟从空中崩解,四分五裂。
一时间,整个四方城城门都是静谧的,全天下四面八方而来的宗门天才世家传人,见惯世面的家主长老,慕名投机的游商,当然还有从飞舟上不幸掉落下来的儒门弟子……一时间无人出声,齐齐地陷入静默。
这里是中洲四方城,四门联合统治万余年的地方。
现在是中洲盛会,每百年一度,荟萃天下英才豪杰,近乎这片大陆上所有大乘都会到场目睹新一代群星的升起,可以说代表了这一百年的高峰。
谁敢在这里出剑?
谁能在这里毁去儒门飞舟?
“你们世家宗门,话真的很多。”
顾盏出完剑说。
脑子也真的有点病。
他没说后面半句,否则那听上去会有点像在骂宿大小姐。
宿大小姐脾气时好时坏,顾盏不想惹她生气。
宿饮月很赞同:“我也觉得。”
他不想出去有两个原因,儒门不太有礼貌没有求见算一个,还有就是大庭广众之下,和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句我一句地据理力争——
真的有点弱智。
没有了碍事的飞舟,彩鸾振翅长鸣,瞬息间已飞入四方城中中心地带,宿饮月向外看去,只见行人如织,众多缤纷的灵光遁光交错在次第而起的高楼飞檐之间,转眼即逝,络绎不绝。
酒楼飞檐上高高坠下琉璃宫灯、藏宝阁立柱上盘旋着飞天的蛟龙,屋顶则立着排排赤金瑞兽,口中衔珠,好似有灵、车马驿站里灵兽争奇斗艳、修士洞府中则仙花瑞草,清气飘飘……宿家的一切当然比这更华贵,更超然,但就是因为自诩卓越,所以才没有四方城的热闹。
宿饮月没有见过,他看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四方城百年一开,没想到城内竟能热闹如此,毫无死气。”
在原主的记忆中,四方城,或者说整座第二十一州,平日都无人居住,只有在准备中洲盛会的时刻,四门才会从下辖的各州宗门里,调遣各行各业的人过去,填满空寂的二十一州。各地的游商散修也会闻风而动,前来二十一州搏机缘,做交易。
中洲盛会,是整个天下的盛会。
“这里离北域太近。”顾盏回答他,“平日里不开也是好事。”
仙修中四门三家,法道繁多,但都讲究神清气清,北域的魔族则不同。或许是道分阴阳,万物分善恶清浊,中南二洲的仙修既然持道而修,北洲魔族则秉浊而生,连带着北洲地气,都比其他三洲要更浑浊,更具侵略性。
四位圣人在前后时间相近立道,四门臻至巅峰,中洲甚至显得有些挤不下四门。即便如此,四门也没有吞并一部分的有土壤相接的北洲,并非不想,而是不能,天地法则之下,北洲土地天然不适合仙修。
第二十一州是中洲最北的地带,和北洲边缘接壤,难免受到浊气侵扰。因此,第二十一州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座空州,只有当中洲盛会来临之际,四位圣人才会联手以莫大能为护住第二十一州偌大河山,令浊气在盛会期间不得接触到一丝二十一州的土壤。
圣人之威,逆转山河。
宿饮月想起来在顾家覆灭后,顾盏经历坎坷,流落北洲。
他在北洲度过了将近一百年的时光,直到此刻才回到中洲,为的当然是那场让他父亲离奇陨落,顾家举族覆灭的中洲盛会。
又是中洲盛会。
宿饮月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问过顾盏来中洲盛会是为了什么。
顾盏看见宿饮月神情恍然,便知道她终于是想起来了。
其实宿饮月神色大多时候都淡,少见喜怒。然而宿大小姐有一双不能藏事的眼睛,只有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生才能养出这样骄傲不屑的眼睛,像一泓秋水一样什么都映得出,此刻明晃晃地射向他:“你心中…有人选了吗?”
顾千重的死,顾家的覆灭,不能是巧合。
不是天灾,那就是人为,幕后必定有一元凶,才能编织出这出费尽心机的惨剧。
顾盏沉默。
他其实有很多想问,宿饮月想,譬如北洲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顾盏是如何在北洲生存下来的,过得怎么样,顾家的事他追查得如何,又有怎样的原委。
但很多是不能问的,它们可能牵涉到顾盏最灰暗的过去,也可能涉及宿朝鸣不愿意告诉他的、危险的隐秘。
于是他选了一个最简单、最直接、最尖锐的问题。
宿饮月也想知道顾盏回不回回答他,又能容忍他问到什么程度。
“有。在他之上的,也就那几人,或者说,也就那四人。”
那双眼睛依旧坦然地直视他,似乎能映照出他内心一切明暗之间的犹疑,于是顾盏微微敛目,抛却一切不必要的情绪:“但我不能确定,我看不透他们。”
他听见宿大小姐认真地说:“可惜。”
似乎在认真为他可惜。
“不必可惜。”顾盏回答宿饮月,他轻微地笑了下,尽管微小,但笑意和缓,不带讥刺。
笑意之下,顾盏容色光耀,竟显得更加真切起来,他究竟真正年轻,真正俊美:“因为我已经到了我父亲百年前没有来到的中洲盛会。”
宿饮月垂下眼。
他不是可惜这个。
如果他是真正的穿书者就好了,宿饮月想,那他就能告诉顾盏是谁杀了顾千重,他真正的敌人又是谁,像所有的穿书者那样趋利避害投机取巧独善其身。
可惜他不是,他只是听奶花讲了一嘴顾盏的异界来客,能做的就只有把方易居丢出宿家,和把儒门弟子丢出飞舟——
哦对,还得顾盏给他帮忙。
四方城通常是盛会的第一站,宿家在此地自然购置了住处以备休整之用。宿饮月走进洞府,这里早就被专人打理一新,珠箔雕花精巧明亮,烟罗重叠掩映,一层一层流霞般地淌过地毯上织金勾作的云纹。
宿饮月人刚至洞府,一叠请柬已经叠得整整齐齐。
在中洲,在四方城,金丹修者尚且有大比,那么元婴化神的修行者,又要做什么,才能被圣人看见?
虽然理论上讲,你什么也不做,吃饭睡觉打坐修炼,也是按照规矩参与过此次的盛会,但是这样做除非真正天资绝世,不到百岁突破化神,否则很难被圣人看见。
前来中洲盛会,不为扬名,又为了什么?
所以才有了各式各样的聚会,各式各样的请柬。
一年的时间足够久,只要天资惊艳,足够默默无闻的散修在一层层的聚会里混出风头,再赴往真正天才修者,豪门俊彦的邀约。
而宿家的大小姐,一开始收到的,便应该是那些真正风流人物,备受瞩目的请帖邀约。
理论上来讲是这样。
一旦开始拆请柬,宿饮月便陷入沉默。
赏花的、斗马的、赌输赢的……总之吃喝玩乐,样样都有宿大小姐的名字赫然其上。
他情不自禁拆了两本过来探望他的萧凤辞的,论剑论道,就很正常,东道主的名字原主也有印象,世家少主、宗门核心…总之是此次盛会不可或缺的看点。
萧凤辞轻咳一声,又拆一本:“这本是阿月与我都有的。”
请帖上寥寥几笔,道意凛然,不近人情。
附上署名,陆亭。
萧凤辞说:“道门圣人最小的亲传,陆亭。”
来啦。
接下来可能要等等,思考下中洲盛会的剧情。
之前上一版我记得就是坑在这里,没写好,太乱了。
求个评论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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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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