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顺四年(1333年),清明
“这天色都暗下来了,我们进宫进得是不是太晚了些。”
一老翁闻言嗤笑:“我们能来,已然便是给够了那小丫头片子面子。”
“哼,她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不成?她那母亲离帝位都还有半步之遥,就被泰定帝给踹了下去。如今她才是何年岁?就摆上了这架子。”
金丝帐幔船只漂浮与太液池两相合,除了适才出口惊人的老翁,船内众人皆局促地瞟了眼船边划着浆的侍卫后又无措地低下头。既无人敢接话,亦无人敢应答,一片死寂,只由得那位头发花白的老翁继续说下去。
“不要说她把自己当女皇帝,这女太子她都没当成,不仅没当成,她日后还要嫁给如今正儿八经的太子,才能名正言顺的当上太子妃,再当上皇后当上可敦,才能问政。如今太子都还没问政,她心气儿倒是高,小小年纪使唤完这个使唤那个,怎么?她母亲都从监国公主登基为帝的梦里醒了这些年了,她倒是还没醒透?”
船桨滟滟随波,一圈滑晕开一圈,颠倒夕阳仅剩的一丝炽橘远影。
“焕穹哲哲(姐姐),天资甚高……”
“天资再高,手段也总是要历练,一年半载之内她绝对成不了何气候,怕什么。平日里天天摆那暗面儿帝位继承人的谱,怕是都忘了明面儿上她可是一没实权二没继承权,得是有人该去好好压压她的气焰。”
“……”
“上了岛后,她的话由我接了就是,你们这帮小辈便不必多嘴了。我长了她整整三辈儿,快入土的年纪,她母亲最辉煌的日子里也要给我几分薄面。我就不信这削减兼领官职的大刀真能被她这个小丫头片子举起来,砍在我克烈氏上上下下的脑袋上。”
船停靠岸边,克烈氏的众人相搀扶下了船。整座琼华岛被开的正盛的海棠簇起来,枝间新绿,红蕾深藏,胭脂为脸。
万寿山上广寒殿左右两偏殿其中一座窗前有一白色身影,银丝绦带绕在蛇腰上,配一鹿纹样镂空圆白玉佩,头顶银鹿冠。
面若银盘菩萨相,一双微扬桃花双凤眼纯真凄楚却又灿丽灼人,唇峰凌晰,肤如脂玉耀胜皑月。
柔黑于常人的发自耳上上梳,耳下分两缕垂至胸前腰间其余至身后。颊链为透明泛白菩萨石,由太阳穴两侧的银质盘长纹分为八小股,四大股,与发丝同长。
气韵天潢贵胄,神采幽兰凛洌。身姿袅娜珠圆玉润。
孛胤忽独孤见人已上岛,脸色漠然却难掩眼中微渗之得意。转身出门下石阶,向山下的正殿走去。众人踏进广寒殿门,便见孛胤忽独孤正襟危坐,双手抚玺。白发老翁未有和众人一起抚胸行李,直直地坐在了侧边的椅子上,惹得众人行礼行至一半面面相觑。
“坐吧。”
孛胤忽独孤眼眸微抬未多言语,只等着人先开口。沉默半晌。
“这削减兼领官职的事我听说了。你年岁尚幼,殊不知这事最是急不来,这两日既已有几个小氏族应了下来,我们克烈氏便再等等吧。免得这一下子削减官职的人太多,累坏了你这千金之躯,惹得明珠长公主与鲁王心疼,我们如何赔得起?”
“我前些日子和额吉阿爸大吵一架,恐怕他们二人要与我置气良久,近来不会多过问我什么。”
“哦?还有这档子事?是何由?”
“我想早些问政掌政,但额吉阿爸皆言时机尚未成熟。”
“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明珠长公主与鲁王慧眼如炬,他们判定的事准头都可大着呢。你瞧瞧你瞧瞧,这眼前的事孛胤忽独孤你不就是办的糊里糊涂急不可耐。你该是与你父母长辈们多看看多学学,我长了你三辈儿呢,一眼就看出这事儿啊你办的是焦躁啦!该是慢慢来慢慢来。”
“最迟九月,除了零星几个确实中用的臣子,其余人皆不可兼领三职。”
“入秋,各藩属的女臣就要送来大都了,我要在此之前办成几件政事,好让那帮与我年龄相近的女臣皆有心投靠于我。”
“……”
老翁的笑僵在脸上,紧了紧手杖。
“这孩子怎的如此固执,都说了此事急不来急不……”
“攀得权势富贵确难如上山下海,反之若是舍弃,那也就是撒个手的功夫,挑个黄道吉日只用来伸伸手指,怕是有些奢侈。”
见孛胤忽独孤直言不讳打断自己的话,老翁亦不再装模作样。哼了一声道:“撒个手的功夫,好个撒个手的功夫!你凭什么三言两语的就让我们撒手,你凭何身份叫我们撒手!要不要我好好提醒提醒你,如今掌政的是太后!以往我们敬着你也是因着这明珠长公主与鲁王的余威。如今他们都叫你不必多事,你有什么好瞎折腾的?说实话此行,我都无何听召听命之意。特意带着老老小小来就当唠个家常,顺便来替明珠长公主与鲁王教诲教诲你,不要与父母起何争执,该是听他们的才是。”
“我自是有法子不靠他们办成此事。”
老翁闻言难掩嘲讽之笑意:“哦?哦?如此之了不起?是何法子?何必藏着掖着,倒是说来听听,让我这个见惯了大都风云变幻都快入土了的人,在你这小丫头面前再见见几分世面。你说说,你倒是说说。”
“我昨日向太后献了个计,帮她解一心头患。”
孛胤忽独孤不知为何突然嘴角勾起笑意,眼中却仍是冷意:“确如你所言,我如今年幼。若是来日办成了些政事真有了些实打实的威望与实权也罢。但万事开头难,这头自是要靠长辈们赏脸施舍些余威给我,我自己如何开的成。如今父母与我翻了脸,我自是一段日子也无脸面再去讨好他们二人。其余的长辈身份再尊贵,亦然不会站在我的立场。他们只会站在我父母的立场来教诲我这个不懂事的女儿该受教些。”
“那我……也只好向太后卖个好讨个巧,沾染些太后的余威下来,摆平那些不识相之辈。”
孛胤忽独孤嗓音只掺半丝这个年纪姑娘该带的一丝清甜,剩下韵音里便皆剩高不可攀之凛凛之威,让座下的人不禁坐如针毡。
老翁望着那张脂玉般的脸颊上眉心一红点,配上一袭白衣仿佛菩萨落。一双眼睛韵似鹿神似狼,那是她悲悯世人的面相下藏着雷霆手段之罗刹鬼的唯一一丝佐证。想起自己看着这孩子长大总觉她还就是个孩子,配上本就纯真周正的面貌恍若菩萨莲花座前的小童子。只是如今这童子长大了,灵魂冲破了观音面的桎梏,长成了所有弘姬剌女子本该有的罗刹心魄,恍若一个坠入人间的半神半魔。
恍惚间老翁竟不知如今是何年月,十几年前,明珠长公主也是这副模样。是这横亘万里、贯穿东西、驰骋南北、世界之巅的君王,是所有传承了数代争权夺势弘姬剌女子之心血铸成,不可一世、风光无限、傲骨粼粼、欲与天齐。只是后来,这根傲骨被生生打断。
“所以?你向太后卖个乖又如何,你若是让太后插手削减兼领官职之事,那怎么也要入冬了,太后手头上的事情那可多着呢。”
“我自是有办法逼得太后即刻插手,毕竟你们也看到了,这琼华岛上冷冷清清,我能使唤的人手皆留在了鲁王府。若是太后不插手,我岂不是孤立无援。拿谁都没法子。”
“哦?你还能胁迫的了太后?哈哈哈哈哈,你拿什么去胁迫太后?你父母加起来胁迫不了如今的太后,你拿什么胁迫太后?日后死活不嫁给她那太子儿子不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呦……甚是可笑。”
“我向太后献的计,乃是离间她妹妹与太平王夫妻情之计,只要她妹妹愿意放弃太平王。太平王便活不久。”
众人惊愕,老翁更是说不出话。半晌才有动静
“他们夫妻二人的事,哪里由的你这个小辈左右。再者……再者太后这些年又不是未试过拆散他们,但都未成事。你又哪来的本事……”
“我就是有这个本事,太后亦觉得此计能成。若是克烈氏的诸位不信,大可观瞻静候,不出一个月,太平王必死。”
“……”
众人面面相觑,老翁也不再多言语,呼吸逐渐急起来一脸菜色。
孛胤忽独孤低头抚了两下手中的白玉鹿玺,嘴角勾的更甚:“太平王此事……本只有我与太后知晓,乃是绝密。”
“……”
“如今,你们也知晓了,还是如此人多嘴杂,老、老、小、小,这可如何是好。”
“我们……我们也未想打听过!这太平王本活得好好的,谁想得到……谁想得到……再者,是你……是你!猛的提了一嘴太平王,我们可与此事无关。退一万步就算被我们听去了,兹事体大,我们不说出去便是!”
“若不是有人嫌我威势不显,一句一茬盘问起来,我又怎会冒然提及。其实只要消息散出去,你们怕是难撇清。”
“你!”
老翁忽地从从座位上坐起来,指着孛胤忽独孤声音颤抖。
“好啊!好啊!孛胤忽独孤,在这儿等着好好威胁我们一把。呵……”
“你威胁我们又如何,介时我们去找太后,禀明并非我们散播,乃是你从中作梗,太后也未必会信你的一堂之言,明珠长公主鲁王与太后生隙多年,你与太后也不亲近,怎的你就有十足的把握,太后非信你不可?”
“太后就算不信我,自也会猜测,乃是我的令下得不如意,为了给你们施压无可奈何。反正是你们不听命在先,惹恼了我,让我不得不拿此事威胁你们。”
“……”
“太平王的份量你们知晓,太后有多想要他的命你们也知晓。她再是不信我的一堂之言,再是政务堆积如山,这削减兼领官职再不怎么火烧眉毛。只要太平王听到消息后有所防备砸了这计,不管是不是你们散播,只要被牵扯进来,那把你们克烈氏兼领官职之事单拎出来烧一烧眉毛的功夫还是有的。”
“你……你……”
“你……你……”
本不敢插嘴的克烈氏众人见老翁已是气喘的急起来,便皆起身将老翁扶着坐下,拍着背顺气。
孛胤忽独孤将已经捂热了的白玉鹿玺放回椅侧的宝函中。脑中闪现在鲁王府收拾行囊起身琼华岛之际,额吉虽依旧生着气,却早早的捧着白玉鹿玺站在门口,对着自己道:“女子向来青史无名,无论她们愿或不愿,世人看她们都是以失权者、妥协者、其次者。但只要留下了姓名,后世之人就会知晓这姓名背后你是这历史的掌权者、缔造者、先驱者。月伦太后珂峨伦,她做到了威名不逊于自己的丈夫与儿子。此后的每一任掌权的弘姬剌女子也都留有自己的女子之名……如今,你既自认已至要提笔留名之际……这鹿玺,你便带走吧。”
泛白透明菩萨石颊链随言涌荡,更衬孛胤忽独孤唇竞株樱,凝脂晕浥。
“今日你们带着耳朵踏上这琼华岛之时,便已然是输了。”
克烈人一众人皆丧气不振的向岸边踱去,连适才益壮难当之老翁都现抽尽气神之相。
纱纳故意走在后面,拉了一把前面年龄相近女子的胳膊:“焕穹哲哲真厉害……”,语气难掩崇憬之调。
“嗯……是挺厉害,眼瞅着把太爷三魂儿都抽走了。”
“我刚听她说她缺人手,你看这琼华岛,侍卫寥寥无几,亲卫更是没有。前几日焕穹哲哲来找我让我进宫上琼华岛当亲卫,被太爷驳了。可其实……可其实我是愿意的。“
“?”
“所以,我适才已决意……学了焕穹哲哲,与家里翻一下脸。”
“那……你好歹等削减兼领官职之事过一阵子,不然太爷多没面儿。”
“等不了了,就如今,你看这广寒殿空荡荡的,可不就等着我呢。”
“那……那……那太爷这七魄怕是也留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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