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几步路,陶素在转角遇到崔筠,她吓了一跳。
他的下巴冒出胡茬儿,眼下一片青黑,神情疲惫,忧虑重重,略显沧桑,好好的高岭之花尚未开放,已有凋零势头。
“此事,我应了。”
峰回路转,得偿所愿,陶素弯起澄澈清透的眼睛,心情愉悦地带崔筠往回走,脚步轻快。
“为何是我?”崔筠突然出声问。
陶素沉思半晌,慢慢抬起头,对上他那双寒星般明亮的眼睛,认真地说:“或许因为……你拒绝清平县主?”
谁能拒绝得了清风傲骨、纯洁干净的高岭之花,为自己绽放这样大的诱惑呢?
女子语调雀跃,白净的脸庞上砰地展开笑容,眉眼弯弯,神采飞扬,崔筠莫名不受控地垂眼,断开对视。
清平县主,谁能想到她会不顾脸面,用那般污遭的手段对付崔家,崔筠陡然梦醒,苦涩、无奈和愤怒掺杂在一起,堵得胸口沉闷。
“何时开始?”
陶素抬脚转过身去,来回踱步,绕了个小圈,寺院轻灵的钟声在这时敲响,不疾不徐,钟声落定,陶素嘴角翘起,眼光转到崔筠脸上,笑道:“明日起,你搬来清禅寺,晚上在房间等我。”
“清禅寺?”崔筠皱眉,似是不满此举。
陶素感知到崔筠话语里的抵触,非但不觉有问题,反而两眼冒光,更加兴奋,忙问:“你信佛?”
“此乃佛门清修之地。”
嗬,瞧这话,这语气,俨然佛法高深的大和尚了。
陶素轻笑一声,停住脚步揶揄:“你该庆幸我没有某些不足为人道的怪癖,否则一定先逼你出家做和尚再与我欢好。”
崔筠转过脸,置若罔闻。
又是不理人这招!
陶素腹诽。
不过怕把人捉弄急了,得不偿失,陶素稍稍收敛笑意,跟他解释:“出来私会总要找个由头,避人耳目,若是崔郎君不嫌麻烦,不搬来也不是不可。”
崔筠的面色缓了缓,不能让人知晓他与陶素暗中来往,便道:“北郊外我有一座宅院,人烟稀少。”
陶素闻言,饶有兴趣地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答应他去北郊。
签完契书,陶素回李家简单收拾几件衣物,找到离开扬州时阿爹塞给她的箱子,一并带走,趁她父亲不注意,留好信,借口和友人高晏出游,实则偷溜出去厮混,兼付崔筠酬金。
崔筠则先是以祈福消灾的名义借住到了清禅寺,避开耳目,再行前往北郊,步步小心。
第一天,两人打扫宅院,累得够呛,烧水沐浴过后,陶素捧着烛火进门,崔筠正背对着她,背影清癯,昏黄的光芒摇动,青衫没入阴影里。
崔筠上榻,规规矩矩地躺进里侧,细长的手指攥紧锦被,陶素咽了口唾沫,听到他说:“快些。”
声音微微颤抖,并不像他面容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
陶素放好烛台,利索地紧随其后。
说实话,陶素接触的男人不多,只听姐妹们说过荤话,才稍微了解些,这还是她第一次和男人亲密接触。
她发现崔筠的身体暖烘烘,叫她简直不敢随便乱动,一颗心扑通乱跳。
“六郎,我听别人都唤你六郎,我也就这样叫你好了。六郎,你平日里用的什么熏香,怎么这么好闻?”
陶素逡巡片刻,俯身想吻他,被他转过脸避开,落了个空。
崔筠冷声答道:“都是家中仆人安排,我不知晓。”
陶素伸手钳住他的下巴,掰回来,面朝自己,贴唇而上,软乎乎,滑溜溜,不等她细细品味,又被崔筠挣脱。
这回他的语气略含愠怒:“别对我用那些污糟的花头。”
半晌过后,室内响起呀一声,陶素急忙下榻穿衣,“我去给你请医士。”
脸色苍白的崔筠迅速捉住她的手腕,声音虚弱:“我不见外人……”
陶素迟疑地回头看他,不忍道:“你受伤了,不请医士不行。放心,我放下帐子,你再戴上面纱,瞧不清楚面容的,我另会给医士一笔钱,保证她守口如瓶。”
好说歹说,总算劝服崔筠,陶素紧忙去请医士前来看诊。
医士没有注意他们的身份,只以为是新婚夫妻,遇到这样的事,夫郎害羞。
看过伤以后,医士严肃地批评陶素:“娘子再怎么急,也要等你夫郎适应适应啊,全然不管夫郎,只顾自己,他不破层皮才怪!”
陶素诚心诚意地承认错误,保证自己再不莽撞,医士这才开药,又叮嘱几句注意事项,特别对陶素交代:“这几日切不可行房。”
“是,我晓得的。”
陶素送医士离开,声音越来越远,帐子里的崔筠埋进衾被,脸颊滚烫。
崔筠受伤,两人躺床上安静睡觉,第二天早上陶素出门买两份汤饼回来,崔筠低着头吃完。
“今日天气不错,适合下河捉鱼摸虾,你去吗?”陶素打开窗户,随口提议。
崔筠对昨夜的事情过意不去,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快速吃完早饭,进内室换身衣裳,戴上帷帽,跟陶素一起出去。
路上无聊,陶素跟崔筠胡侃,说起她的事情,打小就和水打交道,经常约好友一起下河玩,有次腿抽筋,如果不是伙伴及时救她,她早去地府见阎王了。
崔筠好奇:“那你怎么不怕水?听闻许多人从水里死里逃生以后,总会对水敬而远之。”
陶素笑道:“这叫不长记性嘛。你进监牢里仔细瞧瞧,那些小偷小摸的犯人总是隔段时间就手痒,想要再犯,于是坐牢跟回家似的,这便是有瘾,忍不住。”
崔筠若有所思,二房是不是也是这样,他救了这一次,会不会还有下一次?清平县主不会善罢甘休,二房若是再犯,没有陶素出手相助,那时他该如何,屈从于清平县主吗?
陶素下水摸了半筐虾,十几条小鱼,个头不大,只有过油炸,晚上她和崔筠分着吃,一顿饭的工夫就没了。
崔筠做陶素七日夫郎,况且因是秘密私会,宅院里只有两人,不得已,他学着洗碗打扫房屋,体验到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平淡无奇,岁月静好。
短短七日,陶素没有强迫他,可以看得出她胸襟阔达。
此外,她不仅肆意洒脱,能上树下水,无所顾忌,而且才华横溢,博古通今,凡有所问,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但她并不因此刻意卖弄,难能可贵。
崔筠思量许久,或许陶素会是个好妻主,出身低不是问题,崔家蒙受祖荫,名号摆在那里,陶素不敢对他不好。
与其嫁给清平县主,不如自己选择一个适意之人。
最后一日,崔筠尝试着向陶素透露出许嫁之意,询问她的意见。
“世人皆以联姻崔氏为荣,陶娘子对此如何作想?”崔筠暗示道。
陶素愕然,愣怔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已有议亲人选,不敢高攀……”
崔筠遽然变色,猛地站起,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定亲了!”
陶素无奈道:“尚未,不过母父已有意向,正在筹备登门求亲,应当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
如同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甩了巴掌,崔筠头一次这么难堪,快步跑出房门,到马厩里解绳,翻身而上,策马离去。
陶素没有追过去,左右钱也给了,约定的七日仅差几个时辰,不成大碍,从此以后她和崔筠再无瓜葛。
崔筠恨,恨陶素无情,这时才回味过来陶素最开始的目的。
原来她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世家子又如何,还不是会和商户女同床共枕!
她和清平县主没什么两样,都只是为了征服他,以此取乐!
回到崔家,崔筠越想越不甘心,外面多少人渴望求娶,他愿意下嫁给她,陶素却不以为意,准备迎娶别人,他实难咽下这口气。
辗转反侧,崔筠让近身侍奉的木晃悄悄去打听,正在和陶素议亲的人是谁,能让她拒绝自己。
木晃回来说:“是郑吏部家的小郎君,刚刚丧妻,打算改嫁,李家的王夫郎从中牵线,给郑吏部介绍陶娘子,郑家还算满意,约莫过不久就要把亲事给定下来了。”
崔筠收紧五根手指头,心中不平,愤然道:“我竟不如一介鳏夫?”
崔筠无法接受,比被迫委身受辱还要难堪,同时有些挫败,从前他仗着家世自视过高,清平县主的圈套让他认清现实,陶素则是狠狠扇醒了他。
木晃一直为崔筠打掩护,知道他和陶素的事情,眼见自家郎君黯然神伤,他上前出计道:“郑家那鳏夫哪能比得过郎君,只要给郑家透露出陶娘子已和郎君议亲,他自然不敢与郎君相争,徒惹人笑话。”
“可母亲不会允准这门亲事。”
“陶娘子家财万贯,是江淮之地鼎鼎有名的富商。二房败坏崔氏产业,咱们府内只是勉强度日,让二房从旁鼓动,若能同陶家结亲,不愁支应,家主纵然瞧不起商户,也不得不考虑一二。再者说,陶娘子的父亲王氏也是出身士族大家,此事或可成功。”
崔筠缓缓起身,思忖片刻,万千思绪从胸膛滚过,恨恨道:“戏耍我,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能叫她如意!”
他要报复陶素。
她在荒唐过后,一走了之,想顺遂迎娶郑家郎君,官运亨通,那他就偏要坏了她的好事。
崔筠采纳木晃的计策,暗里找二房帮忙说陶素好话,使她进入崔家主的视线,并在外放出议亲的消息。
郑家得知,果然不再考虑陶素,迅速同杨家商议,定下亲事。
陶素完全没料到她的议亲对象会变成崔筠,她父亲笑得牙不见眼,忙不迭地领着她登崔家门求亲。
一直到成婚当夜,陶素还恍恍惚惚。
崔筠看到陶素愣神的模样,心间溢起赢过她的得意,放下团扇,掀动唇角,“这回陶娘子可以慢些。”
成婚一年后,郑小郎君生下一女,杨家摆百日酒,陶素和崔筠受邀赴宴。
这日,陶素得见郑小郎君,如今的杨夫郎,容貌艳丽,眉目如画,颇俱风情,陶素在席间发怔。
崔筠不动声色,掰一瓣柑橘送到她盘中,“妻主,吃些果子垫垫肚。”
她后悔也晚了,谁叫当初招惹他!
下次还是一口气直接写完一个故事再发,中间隔几天再写,感觉都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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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高岭之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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