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十九年，如今二月过半，一夜北风刮过，京都起了倒春寒，凛冽萧索犹如冬日。
即使是大正午时分，薄薄的阳光照下来，依旧驱不散刺骨的寒气。
皇城中，勤政殿外的西墙根处站了两列送膳的小宫人，已恭候许久，尾端的两名宫人瑟索着身子，忍不住说起话来。
“听说陛下已经委任长公主为定北大将军，等长公主殿下能得胜归来，不知道又要怎样风光呢。”
“长公主殿下最是英武不凡，得胜是迟早的事情，不似二皇女和三皇女，如今连书都念不太明白呢。”
“你可小心些吧，还敢嫌弃殿下们。前些日子，二皇女在宫外遇刺，险些丧命，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管她如不如何，反正是越不过长公主殿下去。陛下如此看重长公主，这次回来，册立太子的旨意说不得就下来了。”
“快别说了，怀瑾姑姑来了。”另一名小宫人猛地提醒道。
窸窸窣窣的声音霎时安静下来。
怀瑾是内廷司大总管，在陛下身边贴身伺候，深得陛下信任，向来法不容情。
站在最前端的秀山，小步上前迎了上去，矮了矮身子，低声问道：“姑姑好，可是陛下宣膳了。”
怀瑾身着青绿色蟒纹总管服制，面色沉稳，轻轻一叹：“陛下用了点点心和茶水，午膳就不吃了，你们先回去吧。”
秀山思量片刻，带着怀瑾往外走了两步，低声试探道：“陛下这两日胃口都不大好，究竟是是个什么缘故，还请姑姑赐教，咱们也好换换花样。”
“这也是你能打听的？”怀瑾冷声斥责，而后又道，“陛下忙于公务，没空搭理你这些弯弯绕绕，老老实实的，听清楚了吗？”
“是，是。”秀山哪敢再问，躬身送了怀瑾回去，心里虽然焦急却无用，转身打发小宫人们回去。
怀瑾轻手轻脚掀了帘子进去，一抬眼，瞧见陛下紧皱着眉头正看公文，额间川字纹更深切了些。
陛下今日寅时便已起身，一天下来，不是看折子就是宣大臣，早膳勉强吃了一点，就命人撤了，午膳又没心情吃，实在教人担忧。
怀瑾没办法，这个时候不敢劝，长公主领兵本是好事，可顾家如今势力名望太盛，实在不可不防。外戚当政一直是许多皇帝的心头大患，可是这事说到底还是牵扯着后宫与皇女，即便是她这样的随侍也不好随便说什么。
怀瑾站在陛下身后，偷偷抬起脸看了眼陛下，陛下身着玄色龙纹绣衣，面容肃穆。案上摆着笔墨，陛下下笔写了几行字，又难以为继，犹豫半晌，终是无可奈何的放下。
看内容似乎是要写给长公主殿下。
“算了，让翰林院尽快拟一封勉励嘉奖的信函跟着册封的圣旨一块儿过去，这孩子做事虽然还稍显急躁，到底是用心的。”陛下口吻清清淡淡。
“是。”怀瑾微松了口气，陛下并未因此而迁怒殿下，这自然是好的。
她讨巧地说了句：“陛下素来宠爱殿下们，长公主心里也一直念着陛下。”
“她心里念着最多的人未必是朕，孩子大了，也各自都有筹谋。”陛下摇着头叹了句。
怀瑾哪里敢接这话，岔开话题笑道。“说起来，二殿下这些日子在皇女所养伤，总算有了些精神，陛下有空何不去看看她。”
想起自己那不着调的小女儿，陛下神色皆是无奈。
“十六七岁的人了，整日就知道游手好闲，该长些教训。现在忙得很，哪里抽出空去看她。况且朕看她倒也无妨，没断胳膊断腿的，清闲得很。”陛下冷冷一笑。
“二殿下行事是有些别具一格，依臣看来，大是大非上倒是分得清楚。而且心思细密，最是体贴陛下和贵君。”怀瑾含笑道。
“总算不是一无是处罢，还是朕溺爱了她，她一个女子，怎好养得这般娇弱懒散。如今年岁渐长，本想给她派些差事历练，偏又遇见这些事情。”陛下悠悠一叹，“算了，宫外也不太平，你且好生劝慰她，让她在宫里安分一段日子吧。”
“是。”怀瑾答道。
“还有，有空和她说说话，她若是有什么委屈你就耐心听听。”陛下眉头微皱，“你觉得......，算了，这事儿还是等沈嫣查清楚再说吧。”
随口闲聊过后，陛下继续看她的奏折，陛下在位一十九年，虽然没有多么卓越的政绩，但实在算得上勤勤恳恳，每日起早贪黑，几无懈怠。
既然得了陛下的嘱咐，怀瑾自然要用着心去做的，将勤政殿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很快过去了。
二皇女还未出宫建府，目前依旧在皇女所安置着。皇女所挨着翰林院，旁边设了个学堂，每日都有翰林学士们统一授课。
陛下有三位皇女，一位皇子，除了领命出征的长公主，其余几位年纪都还尚小。
差不多是半个月前，这位小殿下满头是血，被抬进宫里，宫中上下一番震动，陛下大怒之下将皇女当日身边跟着的人都拉下去杖责，打死了好几个人。
查问原因，原来是这小殿下附庸风雅去集贤馆玩，结果遇上学子暴乱，连累她磕伤了脑袋，奇怪的是，等司隶校尉沈嫣逮捕犯事学子之时，其中一个惹事的举人竟一下子没了踪迹，使得这本来清清楚楚的事情多了几分奇诡。
宫中半数太医都围在二皇女塌前，不眠不休两日才将人救回，这二皇女想是受了大惊吓，醒来后竟脱口说自己不是什么殿下，嚷着要离开，怀瑾在现场几乎要吓死，废了好一番力气才安抚住她，幸而这话并未传到陛下耳朵里，否则又是一番吵闹。
受了场大难后，这小殿下整个人倒确实安分了不少，据宫人回说，这些天殿下除了在皇女所附近逛过，没去过别的什么地方。
到了二皇女住的三省堂，门虚掩着，门口也没有人，怀瑾敲了两下门，没有人应，直接推门进去。过了影壁，一道剑影直冲面门而来，怀瑾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幸好耍剑的人出手极有分寸，剑势虽利，却并不伤人。
怀瑾摸着心口，惊魂未定，抬眼看去，只见杏花树下，有一持剑黑衣男子，他身姿轻盈，模样冷艳，剑招行来也如行云流水一般，可剑势却又格外凌厉，带着重重杀机。
无数杏花花瓣被惊起，纷扬至半空，更添几分梦幻。
门槛处坐着歪着脑袋的二皇女，眼睛直勾勾的，一脸五迷三道的样子。
怀瑾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认出这不就是殿下从外边带回来的那小妖精，平日里看着安安分分的，倒是会引着殿下玩闹。
她冷声斥道：“怎可在殿下面前玩弄刀剑，若误伤了，可担待得起。”
对方为人倒也乖顺，听话收了剑，微微躬身抱拳，行了个武士礼。
怀瑾更加不满：“既然留下在殿下身边，便要谨言慎行，不可再如江湖那般做派。好好学学宫中礼仪，你这样，怎么伺候殿下。”
男子低眉顺眼，应道：“是。”
小野旁观了一会儿，冲着怀瑾笑，怀瑾走过来，面容温和：“殿下可好些了。”
“好多了。”小野软着语气道：“姑姑放过他吧，他平日里规矩得很，是我让他耍个剑招玩玩，姑姑要罚还是罚我好了。”
“微臣岂敢，殿下千金贵体，怎么好在外头吹着冷风，陛下如何能放心呢。”怀瑾温声说。
“何尝不是在屋里的，不过是因为这伺候的人都太小心了，平日连个窗扇都不舍得开。我实在憋闷得慌，才出来透透气。又觉得无聊，叫他耍个招式看看。姑姑今日教导我，我以后自然改了。能不出门便不出门了，姑姑可满意？”
小野只当没听出她对自己的不满，依旧笑脸盈盈的。
看来这二殿下的身份着实没什么威望，这随便来个什么人都敢教训她身边的人，还连带着刺她一句不守规矩。
怀瑾似乎也是没办法，暗自后悔，叹道：“是微臣僭越了。”
“哪里的话，这些日子还要多谢姑姑为我操持。”小野站起身，往屋里走，一边说，“朔月，你先下去，唤小言进来煮茶。”
方才那美貌男子应声离开。
屋里被熏得热乎乎的，果然是门窗严实，几乎要逼出人的汗来。
小野引着怀瑾坐在软垫子上，旁边炉子上的青釉小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她微微叹道：“身体不好，屋子里炭盆一直燃着，闷热得很，想必不太舒服，姑姑将就着坐坐吧。”
怀瑾忙道：“咱们不过是些在底下伺候的人，怎么敢有要求，殿下严重了。”
“快坐。”小野又说。
怀瑾只得坐了，不过却重新审视了这位二殿下，依旧是苍白如玉的一张小脸，浑身裹得严严实实，显得越发娇弱。这些天，这位小殿下一直恹恹的，不太说话，此时倒是有心思和人周旋了。
“我自己的过错，却要连累陛下为我费心，身为子女，实在不该。”小野轻叹，“不知道现在案子查的怎么样了，若是有需要我配合的地方，只管安排，我如今已经好很多了。”
“殿下只管安心养着，陛下心疼殿下，怎么忍心殿下再涉险呢？”怀瑾道。
“比起涉不涉险，查清楚才是最紧要的。”小野皱起眉，“听说此事怕还有些其他的什么缘故，才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有定案，想来比较棘手。”
“事无定论，微臣也不知是何缘故。”怀瑾谨慎道。
小野抬首看着怀瑾，这是在和自己打太极吗？她又问：“主理此事的大人，不知道我能不能见一见呢？”
怀瑾思量片刻，转而说：“殿下一直问凶手缉拿得如何，不问一问陛下如今怎样吗？”
小野惊讶道：“怎么，陛下现在不好？”
“陛下近几日忙于朝政，食欲不佳，想来也有忧心女儿的缘故。”怀瑾说到这里顿了下，又讪讪地笑了笑，“微臣多嘴了。只是觉得殿下若是有心，不如多去宽慰陛下。”
小野缓缓点头道：“姑姑说的很是，是我疏忽了。”
怀瑾又说：“陛下向来对诸位殿下多有期望，如今大殿下不在宫中，只能寄情于各位小殿下了。”
说着，她又额外提点几句：“负责集贤馆案子的是陛下身边的沈校尉，沈校尉与翰林院的沈先生本是兄妹，以殿下和沈先生的关系，见她应当不难。只是......只是殿下切莫要冲动行事。”
小野点头：“如今经历这番教训，我自然知道改进。我知道陛下疼我，只是我素来顽劣惯了，有心为陛下分忧，却又怕陛下责骂。”
怀瑾笑了笑：“陛下和殿下是亲母女，有什么话说不得的。陛下心里早盼着殿下能早些理事呢。”
小野眼睛一亮：“既然如此，何不让我一同查办集贤馆的案子，也好过天天在这里等消息。”
“殿下才出事故，又急着出宫，殿下觉得陛下会如何想呢？”怀瑾目光满是怜爱，道，“何况陛下忧心前朝，实在难以为殿下的事情再费心力。殿下何不暂且好好将养，等病愈了再说。”
陛下只会想她是不是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小野觉得颇为棘手，这裴原野形象也太差了些。
怀瑾说完站了起来，桌上的茶水还氤氲着热气，她却要告辞了。
小野起身送了几步，道：“姑姑有空便常来吧，我盼着与姑姑说话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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