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染坐在书案前,桌上放着一枚玉佩,正是去年进宫时凤君赐下的。
凤君说这枚玉佩是为乌棠的夫郎备下的,可是乌棠已经……如今想来,他和乌棠虽有婚约在身,也不过仅有三面之缘而已。
第一次是在张府,他找她退婚;第二次是在皇宫,她戳穿他的身份;第三次是在凉州,她可能都没有认出他来。
虽说他不喜欢乌棠,但是他也没有真的想让乌棠死。当初和老太君撕破脸皮,他豪言壮志说要杀太女,不过是逞一时之气罢了,他哪敢真的动手呢。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太女失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萧臻派人四处搜寻乌棠下落,如今都已经快到腊月了,却依然没什么消息。四舍五入就是……太女已死。
原主娘为乌棠而死,如今乌棠也死了,老太君大仇得报,九皇女入主东宫,皇帝陛下也能高枕无忧了吧。
先前那般计算乌棠的婚事,不过是想在东宫找出乌棠谋反的证据置她于死地,可是还没来得及行动,乌棠就已经身死,这下他们都高兴了吧,所有人都心满意足了。
皇帝的子嗣那么多,死的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即便乌棠父族再如何尊贵显赫,不一样人死灯灭么?
只是可怜了凤君,唯一的孩子没了,如今还被囚禁于冷宫。
果真天家无情。
君染不识情爱,不知道‘喜欢’,多是从心疼的那一刻开始的。
*
“阿染。”慕容宣看着君染整日呆呆地干坐着,每日还盯着那玉佩出神,慕容宣心里也不好受。
“爹。”君染察觉到慕容宣失神,唤了他一声。
“染儿,如今可怪爹爹?”
原先君染喜欢九皇女乌榕,可是却被皇帝一纸赐婚指给太女乌棠,慕容宣也逼着君染放弃九皇女嫁给太女,可是天意弄人,他们还未大婚,太女就已经身死,如今九皇女又入主东宫……
他可怜的儿,为何总是这般多舛,以后可该怎么办?
九皇女虽然对君染仍念念不忘,却因为太女对君染心存芥蒂,就算日后真的迎娶君染,恐怕也恩情不再,君染的下半生怕是也会同凤君一样,落得个囚禁冷宫的下场。
君染摇摇头。
要是慕容宣知道他占了他亲生儿子的躯体,不知道会不会把他当成妖魔鬼怪,还会待他这般好么?
慕容宣心下叹息,若是皇帝不允九皇女迎娶君染,又该如何,难道君染就只能落得个望门鳏的结局吗?
两个人心思各异,各怀鬼胎,都这么垂头丧气的。直到皇帝口谕,宣君染入宫觐见。
一石激起千层浪,如此风口浪尖上,皇帝意欲何为?
“这……”该如何是好?慕容宣心如死灰,该来的终归回来。
慕容宣想的长远。皇帝喜爱九皇女远超太女,她暗藏祸心为乌棠指婚五品官宦人家的儿郎,却一定不会委屈九皇女,定会为其选一家世显赫的世家郎。
君染即便是嫁给九皇女,也只能伏低做小,屈辱一生。
先太女父族显赫,遭皇帝忌惮,太女郎出身自然不能太高,否则世家联合,教太女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可就功亏一篑了。
而九皇女不同,九皇女父族不显,她的正君定然要出身显赫,才能助力九皇女日后登基,避免被萧氏一族钳制。
外戚势大,世族林立,各方势力割据,盘根错节,无法连根拔除,唯有教其互相残杀,鹬蚌相争,王族坐收渔利。
“儿,此去务必小心。”慕容宣嘱咐君染,他一点都不想让君染参与到当权者的阴谋算计当中,可是,身不由己啊。
“爹爹不必忧心。”君染豁达,大不了一死而已。
君染出了东厢房,穿过月洞门,发现老太君立在垂花门处的水榭上,看样子是在等他。
“老祖宗。”君染的礼规规矩矩,让人挑不出错处。
“染哥儿,”老太君神色莫名,“若是陛下将你赐婚给九皇女,你就应下吧,万不可做出些糊涂事来。”
君染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权势,可真是叫人又爱又恨。权势滔天,盛极一时又如何,不还是像太女,萧氏那般为皇帝忌惮,欲除之而后快。而无权无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只会任人欺辱。
欲胜天半子,把命掌握在自己手中,就只能手握权势,方有一线生机。
天空又飘起了雪。只是今年的冬天比去年更早一些,也更冷一些。
老太君叫人给君染披上貂皮大氅,君染身姿高挑,出落得越发动人了。
“天寒,老祖宗且回吧。”
君染行了一礼,绕过老太君,出了垂花门。老太君望着君染离去的身影,默不作声。
只几步路的时间,雪却越下越大了,鹅毛飘雪。君染伸手,却没有接住一片雪花,只有刺骨的寒。
宫中女官还立在车前,等待君染上车。
“公子?”青竹轻轻唤了一声,君染回过神来,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君府距离皇宫不近,莫约一个时辰,马车行至宫门,君染在此下车,随着女官一路行至紫宸殿。
*
“母皇,为何不肯成全儿臣?”九皇女乌榕跪在殿下,她不甘心,为什么?!她想要的不过只是一个君染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
乌桓反问道:“那你是要太女之位,还是要君染?”
“母皇这是何意,儿臣已是太女,如何要不得君染?”乌榕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二选一,她都要,不可以么?
乌桓看着乌榕,她是不想她重蹈覆辙。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君染家世不显,如何成为你的助力?”乌桓好言相劝:“何况他本就是朕为乌棠立下的夫郎,又怎能改立于你?”
“我看母皇就是偏心。”乌榕才不信那等托词,只不过是不想让她如愿罢了:“母皇连太女都能废黜,何况区区太女郎?”
嘭——
“放肆!”乌桓一盏茶猛地放在龙案上,发出一阵响。
乌榕赌气的别过头,不肯认错。世人皆知陛下不喜太女,宠信九皇女,可是结果呢?她如今不过只是求一个夫郎,却被如此羞辱。
她恨,该死的乌棠,难道死了还要霸占着君染么?凭什么?!
殿内一时沉默,谁都不肯低头。
“朕已经宣君染入宫,若是他亲口答应嫁给你,朕便允了你们的婚事。”
乌榕猛然抬起头,欣喜若狂:“多谢母皇。”
“只有一点,他只能是侧君位份。”乌桓打断她,复又补充了一句:“朕还会为你册立正君,帝姬亦只能为正君所出。”
“如此,你可满意?”
乌榕的笑僵在脸上,她不要什么正君,她只要君染。就算有那什劳子正君又如何,她不会喜欢,更不会宠幸。
还未等乌榕再开口,宫侍禀奏,君染已经到了。
青竹伺候君染褪下大氅,宫门到紫宸殿距离颇远,加上雪天路滑,君染一路走的辛苦,现下累的气喘吁吁的,脖颈处的碎发都沾着汗。
青竹怕君染这一热一冷受了寒,立刻拿出帕子给君染擦擦。君染仰起头,裸出一段洁白的肌肤。
紫宸殿外的女侍皆不敢多看,女官也撇过头,轻咳一声。
青竹听到女官示意,只得草草擦了一番,便赶紧给君染收拾好衣领,等待皇帝传唤。
“起来吧,如此模样,成何体统!”
待乌榕起身,皇帝这才宣君染进殿。
君染低着头,看着步子慢慢走向皇帝,停在约在四十步的位置,跪下向皇帝行叩礼。
“草民君染叩见陛下。”
君染端着跪着,头扣在地板上,没有皇帝旨意,他不可擅自起身。虽然殿中燃着碳,时不时还发出噼里啪啦的细碎声,可抵不住地面很凉,他的额头很冰。
乌桓看着下首的君染,他依稀记得见过几次,“抬起头来。”
君染闻言抬首,半垂着眸子,不能直视座上的皇帝。皇帝只叫他抬头,并未叫他起身。
女尊国度的男子及笄后便可束发梳髻戴冠,以示成年。家中越是显赫,儿郎佩戴的饰品也越多,越繁复,越名贵。
如及笄前佩戴的抹额,发带,头绳。及笄后佩戴的玉冠,发簪,扳指,玉佩,佩钩,荷包等等。
君染今日着一身白底翠色镶竹长袍,梳着束髻冠,头带白玉发簪,银线头绳。
如今君染也不过十七八,就已经出落的如此俊美。堪堪应了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称叹。
“起身。”
“谢陛下。”君染跪了有半刻钟,听到皇帝开恩才缓缓站起来。
“君染,朕先前为你与老四赐婚,如今老四下落不明,朕不忍你年幼孤寡……”
君染立在殿前,低头盯着地板,听着皇帝的开场,他内心毫无波澜。
乌桓接着道:“朕今日宣你入宫,是因老九求朕立你为太女侧君,你意下如何?”
“陛下明鉴,草民无才无德,不敢高攀。”
“阿染!”乌榕听到君染拒婚,不管不顾拽着君染的手腕,她今日定要讨个说法:“阿染,你就这么不愿意嫁给我?”
“老九——”乌桓面露不悦,高声喝止。
乌榕气急,碍于皇帝在侧,不敢造次,只得放了君染。
“君染,朕再问你一次,可愿嫁于老九?”
“求陛下收回成命,草民愿代四皇女尽孝。”
君染复又跪在地上,他宁愿为乌棠守节,也不想与九皇女有交集。
如今乌棠下落不明,若日后真的找见乌棠尸骨,他就是乌棠遗孀,没有人敢逼着他再嫁人,如此正合他意。
乌桓望着跪在下首的君染,一如当年的萧桓。可惜,她要得到的人就没有得不到的。只是她得到了他的身,却得不到他的心。
孽因生孽果,她不想乌榕和她一样,重蹈覆辙,一生孤零。
“也罢,”乌桓也不想让君染毁了乌榕,如此正好,“你退下吧。”
“是,草民告退。”君染起身,躬身离开。
“母皇——!”乌榕恼怒乌桓,分明一道圣旨就可以让她得偿所愿,可是她却偏不,非要问君染,如今君染不愿意,这下他们都如愿了。
“你之所求,朕皆应允,你还要如何?”乌桓脸色阴沉,乌榕一而再再而三因为君染忤逆她,若是真要如她所愿,恐怕明日这龙座就要易主了!
乌榕对皇帝大失所望,这一切不过是个圈套。
“母皇,儿臣只要君染,儿臣不要皇位了。”乌榕两步走到龙案前,跪在乌桓脚边:“求母皇允了儿臣,求母皇开恩!”
“够了!你乃一国储君,如此意气用事,难堪大位!”乌桓轻声呵斥,一手摁住左腹,唇色微微有些发白。
“儿臣,只是想要君染而已!有何不可!”乌榕突然爆发了,凭什么凭什么?
“既然母皇不肯赐我君染,儿臣便亲自夺来。”
“儿臣告退。”
乌榕一气之下愤然离开,丝毫没有注意到乌桓的异样。
宫侍进来奉茶时,才注意到皇帝失血过多,昏迷在龙案上,立刻传唤太医院,又吩咐人赶紧去寻太女殿下侍疾。
乌榕追着君染离去,他刚出了紫宸殿,此刻应当未到宫门。
“阿染——”
君染刚走了一刻钟,听到乌榕的声音脚步一顿,她怎么阴魂不散的。他都说了不喜欢她,也不会嫁给她,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的。
放手,也是一种成全啊。
“阿染。”
君染背对着乌榕,立在原地。
乌榕两三步走到君染面前,盯着他的面容,面露痴迷:“染儿,与我成婚吧,我会待你好的。”
君染望着乌榕无奈地叹气,他真的再想不出拒绝的话了。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人死不瞑目!为何大家要彼此折磨呢?
“九殿下,可能为君染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古代都是一夫一妻多妾制,这是女尊国度,一妻一夫多郎制?反正这里的女子就是不可能为配偶守身如玉,那还不如鳏寡孤独,他才不会和别的男人分享自己的妻子。别人能做到,他做不到!
爱情和婚姻本来就是独占的,哪能那么大爱无疆,一张床就那么大,睡不了许多人!
“当然,阿染,我发誓,此生必不负你。”
君染垂下眸,“那为何方才陛下说你欲立我为侧君?”
“我……”可那是母皇逼她的,非她本意。
“阿染,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就算是侧君又如何,我只会喜爱你一人。”
“九殿下若真心待君染,又怎会让君染屈为侧室?”君染盯着乌榕,“其实在九殿下心中,君染也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只是因为殿下求而不得,故而才一厢情愿曲解其为‘喜爱’。”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乌榕摇头反驳,“我真心待阿染,并无折辱之意。”
“是么?那殿下为何不放手,成全君染?”
“放手,成全?”哈!乌榕自嘲一声,忽又恼羞成怒:“说来说去,你还不是念着乌棠?”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挂记的?
君染不欲与她纠缠,直言不讳:“君染所求,不过一自由之身,殿下可允?”
“君染于殿下而言,不过是笼中鸟雀罢了。殿下只是想要一个斗宠,而非人。”
君染看着漫天飘雪,觉得无比悲凉:“君染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不是任人宰割的玩物!”
乌榕看着这般决绝的君染,他如此陌生,又如此魅惑,叫她如何放手?
“太女殿下——”
宫侍一声惊呵,唤醒了乌榕神志,待她回过神来,却发现身边早已不见了君染的身影。
“殿下,陛下病危,且速速回宫!”
乌榕望着君染离去的方向,一边是脑海中君染决绝的话,一边是耳边响着的宫侍的催促声,乌榕无奈,只得回头。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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