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宜山,寂然无声,寒意刺骨。
黑漆漆的廊下,突然吱呀一声,靠里的一间厢房门被人推开。
李镜芙裹着厚重冬衣,反手阖上门,左右看了两眼,轻手轻脚走到廊下。
她揣着两只手,对着笼罩在黑暗中的远山呼出一口白气,仰头望天。
今日的天阴沉沉的,举目四望不见星月,空气里隐隐有些潮意,似是要下雪。
李镜芙伸出手搓了搓脸颊,朝月门走去。
寒风一吹,她被屋内炭火烧得有些混沌的脑子也清醒了些,从午后遇到秦无咎父子和周和光开始有些迟缓的思维也重新运转起来。
那时送走秦无咎父子后,周和光似乎是见她看自己的眼神实在不对,犹豫许久,告诉了她一件事。
也是令她半夜睡不着出来吹凉风的事。
他说,他之所以会知道那些,是因为他认识她的母亲,也就是周氏。他幼时流落街头,险些冻死在角落时,是周氏救了他,并将他送到了流云观。后来,她也时常去看望,与宣宁侯成亲后,虽去的少了,但也时常记挂着他。
彼时听到这些的李镜芙,简直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
字面意义上的瞠目结舌。
她当时觉得自己的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和光以为她还是在胡思乱想,便沉下脸严肃澄清,但其实她只是被这段隐藏剧情搞得有点措手不及。
而她今夜之所以睡不着,也是因为他这一番话,让她产生了一个大胆且颠覆的猜想。
如果周和光始终记着周氏这个救命恩人,也早早就知道她的存在,那么,原书中他选择效忠楚玄胤,会不会也与她有关?
这个想法蹦出来的一瞬间,李镜芙只觉得头皮发。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虽然她是穿进一本小说里,但当她站在这里的时候,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些书中不曾描写的、不曾交代的、不曾涉及的,都会被无形的力量填补完整。
这个世界会按照它原有的规则运行。
而她是规则之外的人。
是唯一的变量。
李镜芙蓦地停下脚步。
眼睫像扑扇着翅膀的蝴蝶,微小,却能在不久的将来掀起一场飓风。
她抬眸看向前方。
不知何时,她竟又走到了摆放长生牌的殿外。
四下黑漆漆的,唯有殿中灯火明亮,每一块长生牌前都燃着烛火,在夜里看着惊心。
但李镜芙的心里却没来由的腾起一股火。
若真是如此,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做到更多?
仿佛一滴水落入油锅,噼啪沸腾。
眼前的烛火逐渐有了重影,李镜芙听到自己耳边掀起狂风巨浪。
“李镜芙。”
喧嚣中突然闯进来一道清泠泠的声音。
李镜芙恍如梦醒,循声看去。
“……秦无咎?”
身后廊下,有一人站在暗处,她仔细瞧了几眼,才认出是谁。
“你怎么在这?”
那人闻声却没动静,将她上下打量一圈,也没回,只是似乎自言自语了一句:“这是醒了?是醒了吧……”
李镜芙没听清,皱了皱眉,“你说什么呢?”
秦无咎又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才往前走了两步,没骨头似的倚在了廊柱上。
“我说,你这大半夜跟游魂一样,是打算吓死谁?”
就知道这人不会好好说话。
李镜芙斜睨着他,“你大半夜不睡觉,跟着一缕幽魂逛,也挺稀奇。”
秦无咎突然闷头笑了一声,肩膀一顶,直起身走过来,“我出生那年,我爹找人算过,说我是至阳至纯的命格,从来只有鬼怕我的份。”
“至阳至纯?”李镜芙无语一笑,“你这种命格,在小……在志怪书籍里,都是要被妖怪吸食干净的。”
“那也比某些人‘天煞孤星’的命格要好。”
李镜芙嘴角笑意一收,沉默地盯着他。
秦无咎倒是也不躲,就这么任她看,但那一双眼睛,映着殿内烛火,藏着几分说不清的笑意。
似挑衅,又像质问。
他凭什么质问?
李镜芙笑笑,“世子既然听说了,那也应该知道,此事是我父母找大师算的,千真万确,你看,我这不都被赶……”
“什么大师?在西市坑蒙拐骗的大师吗?”
李镜芙脸色倏地变了。
她彻底冷了脸,而秦无咎眼里的笑意也逐渐褪去,那些星星点点的烛火突然变成了幽幽鬼魅。
两人无声对峙。
直到李镜芙憋不住,问了一句:“你是如何知道的?”
秦无咎没答,继续盯着她看了几息,才撇开视线。
李镜芙听他突然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听出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意思。
“有本事找人办事,却没本事打扫干净。”他的目光又落回来,却不似方才尖锐,“你给他的那几个钱,够买他一条命吗?”
“我……”李镜芙心中一惊,“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当然知道那点钱不可能让那道士保守秘密,所以两次与他接触都戴着帷帽,有什么要交代的也都是让兰草说话,就算他被抓了,也不可能猜到她身上啊?
秦无咎没有立即答话。
其实那道士的说辞的确不会让人联想到李镜芙,何况也没人能想到她会自毁名声。
但或许是因为见过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又或许是因为那日在和楼听到的一席话,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不过他本来也不确定的,方才只是想诈一诈她,却没想到她直接露了馅。
想到这,秦无咎又叹了口气。
李镜芙让他这口气叹懵了,“他跟你说的?他猜出我是谁了?”
眼前人明显急了,还有些自我怀疑,于是秦无咎破天荒地解释,“他不知道,是……”
“那你怎么知道的?”李镜芙耐心告罄,都没顾上听他把话说完。
秦无咎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如鲠在喉。
他半张着嘴,一句话堵在喉咙不上不下,心想自己真是多余和她解释。
于是他闭了闭眼,蹦出五个字:“因为我聪明。”
这五个字跟在前面的剑拔弩张之后,违和感直接扑了李镜芙一脸。
她脑子拧成一团麻都没想明白,这人突如其来的自恋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她也没打算想明白,他既然选择告诉她,想来是没打算拿来当威胁,更何况有镇国公和周氏的那层关系在,谅他也不会做出什么。
于是秦无咎就看到李镜芙突然收起浑身的刺,一言不发,绕过他坐在了台阶上。
目光跟随她转动,秦无咎挑了挑眉,“你就不好奇他的下场?”
闻言,李镜芙抬了下眼睛,像是为了配合他,“你把他怎么了?”
秦无咎觉得要是跟着她的话去解释有点丢面子,但不说他又憋得慌,纠结半天,最后咬牙切齿道:“赶走了,他如果不想死,这辈子都不会回来。”
李镜芙听了,好像只是听了,哦了一声,再没反应。
秦无咎两边眉毛都挑了起来,“你连个谢字都没有?”
于是李镜芙又抬了下眼睛,配合着说了句:“谢谢。”
秦无咎气结,转过身去不理人。
身后也安静下来。
过了好久,他突然听到一声闷闷的“喂”。
秦无咎下意识动了一下,想到什么,又生生止住,当没听见。
身后人又喊了一声,还是喂,但声音大了点。
秦无咎还是没理。
“秦无咎。”
身后人终于改了口。
秦无咎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得意什么,甚至还顿了两息才回身,结果就看到她把自己团成一团,下巴支在膝盖上,蔫头耷脑的。
他本来没打算接话,可看她这样,又没忍住,问了句:“怎么了?”
李镜芙动了动,两手交叠抱在膝盖上,歪着脑袋趴着,“你之前知道你爹和我娘的事吗?”
秦无咎沉默片刻,走到她身边,隔着一人的距离坐下。
“没有,我也是才知道。”
而且在知道这事之前,他先因为之前的流言,被他爹抄着长枪追得满院子跑。
当然,这话他是不可能告诉李镜芙的。
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他正要转头去看,就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余光中,身旁方才还坐着的人,突然仰头躺在了台阶上。
秦无咎心头一跳,倏地侧身看去,却见她把脑袋搁在台阶上,睁着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望着天。
秦无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也抬头看了一眼,“看什么呢?”
“看星星。”
李镜芙一本正经睁着眼睛说瞎话。
秦无咎无语一瞬,目光又落在她身上。
看了两眼,他突然带着稀奇的口吻问:“你一个侯府的大小姐,这般坐没坐相,不怕被人看到?”
“看到就看到,反正本来也不是什么大小姐。”
她嘟嘟囔囔,但四周安静,秦无咎听了个完整,却也只当她是对那个家心怀怨愤。
于是他逗她,“不是大小姐,那是什么?”
李镜芙还在挺尸,“随便什么,反正不是。”
说完,她头也不动,只是抬起一只手指了指秦无咎,“你以后也别这么叫我,听着阴阳怪气。”
秦无咎没忍住笑了一声,“那叫你什么?”
李镜芙终于有了反应,眼珠转到眼尾,瞥过来时像在嗔怪,“你一口一个李镜芙不是叫的挺顺口吗?”
她这模样实在算不上雅观,但却莫名令秦无咎心情好,他也不忍着,就这么光明正大笑出声。
李镜芙翻了个白眼。
笑笑笑,就知道笑,反派那点神秘和逼格都被他笑没了。
于是,两人就这么一个躺尸,一个闷笑,气氛诡异又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李镜芙终于感觉到后脑勺冰的不行。
两手撑着,她正打算起身。
突然,鼻尖落下一点凉意。
李镜芙顿住没动,静静等了一会儿,脸上又是一点。
她睁大眼睛,仰头望去。
长夜漆黑,天色暗沉,可忽然之间,好像有人往那黑色绸布上扔了几粒盐。
再一眨眼,那些盐粒便越来越多,扑簌簌落了下来。
秦无咎只感觉自己的胳膊突然被拽住,他僵了一下顺着看去,便见李镜芙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仰着头,指着天。
“是不是下雪了?”
秦无咎这才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也就一瞬间的工夫,盐粒变成了鸿毛,洋洋洒洒,在夜空下格外明显。
没等他回答,余光中的人影已经一骨碌起身跑下去了。
许是知道夜里凉,她出门时往身上裹了好几层衣裳。
秦无咎坐着没动,看着她像个圆滚滚的熊一般转着圈,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镜芙回眸瞪他。
秦无咎轻咳一声,赶紧收住,“下雪有什么稀奇的,值得你这么激动?”
“你不懂。”李镜芙抬手接了几片雪花,转瞬就融化在手心,“这是今年我看到的第一场雪,很有意义。”
“意义?”秦无咎仰头看了一眼,“什么意义?”
“就是……”李镜芙开了个头,看到秦无咎的眼睛,突然就卡了壳。
她想起自己为何如此喜欢看雪。
因为一句诗——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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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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