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乾四年,京都太傅府。
夜雨微凉,虽在仲夏,依旧冷得人打寒颤。高悬的红纱灯笼跳着透亮的光,丝毫没有受到一点凉雨的影响,游廊处,江云晚手上提着灯,步履匆匆,裙角溅了尘土混成的泥点子亦浑然不觉。
江太傅的书房还亮着灯,她扬裙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手上那盏灯啪嗒一声落了地,灭了。
“父亲,女儿来求先师遗物。”
书房内,烛光把江太傅的影子拉长,里面的人沉默好久,外面倾天雨水浇在江云晚的身上,她看着里面的影子,只见那影子放下手中的书,沉声唤她:“云晚,先进来吧。”
江云晚撑起身子攥干了身上的水,湿哒哒地进了门。江太傅对她这个模样视而不见,他手下压着一个棕色上锁的盒子,江云晚见他迟迟不开口,有些着急:“父亲,我......”
“云晚,你知道为父为何叫你回来吗?”
“女儿不知。”
江太傅把盒子推向江云晚,示意她打开看看。
——里面是半枚玉佩。
“父亲,这玉佩......”
江太傅又拿出一封信,对她说:“先帝曾为江家和骁勇将军府上大公子萧玦指婚,萧玦人中龙凤,年少成名,为父便应了下来。可这些年将军府没落,大公子萧玦更是在战场上废了一双腿。按道理应是你姐姐云枝嫁给那萧玦将军,但你姐姐自小是我与你嫡母精心培养。将来要做士族当家主母......”
江云晚明白父亲的意思,站在原地沉默良久,突然笑了:“所以,圣旨不可不违,我便要替姐姐走了这一遭?那世人都知江云枝才貌无双,可曾听过我江云晚的名字?”
“云晚,从此以后你便是江云枝,你是我们江家养了十八年的女儿,至于你姐姐,我会说她从小体弱,十八岁之前不宜为人所见,一直养在庄子上不曾示人,我想圣上会理解的。”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混杂着雷声的轰鸣,里面江云晚单薄的衣衫紧紧贴着她的肌肤,湿发淌着水,不可置信地问道:“我与姐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为何在父亲眼里确是天差地别?当年父亲听信云游道士的话,将我送入江湖,完全不管我死活,如今我师父身死,又要我听从安排嫁与骁勇将军公子,我想问,我在父亲眼里是什么?是天煞孤星?还是联姻替嫁的工具?”
她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脸,江太傅只是连连摇头。在她的眼里,江太傅不算父亲,那个将她拉扯长大,教她明事理,辩善恶的师父才是父亲。当年师父将她接走,留下一件信物,希望将来若是有一天江家回心转意,想找回江云晚,就可以带着这个信物找到她。
江云晚的师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因一句谶言便丢弃孩子的父母,所以这些年他不光教她功夫,还会教她读书学礼仪,就等着江家找回江云晚的那一天。
可惜,他没有等到。他去世后的一年,江家人找到江云晚,以信物要挟她回家。
江云晚看着陌生的父亲,有些遗憾地想:若是师父在世,见到江家父母如此丑恶的嘴脸,该有多难过。
她听着外面震天的雷声,握着那半块玉佩,问道:“父亲,女儿再问最后一句。”
“你问。”
“另外半块玉佩呢?”她攥着玉佩的手渗出血:“我要见到另外半块。”
江太傅捋了捋胡子:“另外半块,我会放在你的陪嫁里,等你到了将军府,就能得到。”
他的目光浑浊中带着的是几分官场上独有的精明,上下打量着江云晚,好像在算计着这女儿身上能有几分价值。
江云晚失望至极,就连最基本的信任也不愿给她半分。她把玉佩揣进怀里,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每磕一下,地上的血迹便渗透一些,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在地上淌了长长的一道印子。
“父亲,这三个头,云晚做主还了江家的生恩,嫁到将军府以后,我便与江家,恩断义绝——”
说罢,在江太傅震惊的目光下,她踉跄着起身,手上还在滴血,一步步走出了书房,走到门槛处,她回过头,眼神决绝而失望:“还望江大人莫要食言!”
外面倾天的雨渐渐小了,江云晚拾起丢掉的灭灯,抱着它坐在游廊下等着天光亮起。
她愣神看着被秋雨洗得澄澈的黎明,吸着鼻子喃喃道:“师父,要是您在就好了,那样就没人会欺负云晚了......”
*
大婚当日,江云晚垂眸看向自己身上大红色吉服,手不自觉微微攥紧,腰间系着那半块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摇摇。
身后梳头的小丫头声音清脆,嘴上话不停:“这身婚服是大人前些日子特意命十几个绣娘连夜赶制,做工精良,二小姐人美,再配上这衣裳,就跟仙女儿似的。”
江云晚笑不出来,她沉默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金冠玉钗,螺黛画眉,吉服上嵌着金丝边子衬得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外面热闹的鸣乐声奏着喜庆的调子,外面喜婆喊道:“姑娘,吉时到,请上轿!”
一顶盖头飘然落在江云晚的头上,江云晚眼角的泪随之落下。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从江家直接走到将军府,满城老少都跑出来看这圣上赐下来的良缘,霎时间,唢呐声吹到哪里,哪里便十室九空,所有人都是欢喜的样子。
江云晚端坐在轿内,心中毫无波澜,直到轿停,她被搀扶出来。
一双满是茧子的手伸过来,她微微一愣,外面喜婆小声劝着:“萧将军,这不合规矩。”
“将军府上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得到江家来定了?”
喜婆左右为难:“将军,这规矩......”
听得出来,这个萧将军并不是什么好说话的角色,江云晚出声阻止:“嬷嬷,来到将军府,便要听将军府的规矩。”
江云晚将手落在萧玦的手上,随后手被紧紧一握,萧玦被人推在前面,江云晚缓步走在后面。她偏过头,想看看这个萧玦将军是个什么模样,但是红盖头隐隐映出来的只有他模糊的轮廓,却看得出来,很瘦。
这就是她以后要侍奉的夫君,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吉时已到,礼成宴开。
婚房之外,觥筹交错;婚房之内,灯火葳蕤。
江云晚在里面坐到天黑,期间陪嫁丫鬟过来小声提醒江云晚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吃些东西,江云晚摇头拒绝:“就这样坐着吧,我无事。”
院外直到深夜才冷清下来,萧玦被人推着进了门,江云晚安静地坐在原处,一柄杆秤挑开了她的盖头。
待江云晚看清萧玦容貌,呼吸一滞。
这个模样曾在心里印刻重复了千回百回,她曾想,若是有朝一日再与他重逢,会是什么场景。
“恩人……”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太像了,和那个人太像了!
但见萧玦面上没什么表情,看她这个样子也不过是淡声开口道:“先把合卺酒喝了。”
江云晚做了一天的腿有些麻,她扶着床缓缓起身,萧玦皱着眉问她:“姑娘可有不适?”
“我无事。”江云晚走向酒台,只听身后萧玦轮椅声滚动,从她手中接过酒杯,碰了一下她的杯口,一饮而尽。
“你......”
萧玦把酒杯放回原位率先开口:“你我之间是圣上赐婚,我便不耽误姑娘清白,若是姑娘寻得良配,萧某不会纠缠。今夜我去书房,姑娘大可放心。”
江云晚看着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脸,思绪完全不跟着萧玦走,思虑良久,不由得开口问道:“将军可曾去过七悬山?”
七悬山,是江云晚奉师命历练之地,当年遇害,就是有一与萧玦长相及其相像的男人救了她。
萧玦冷声开口:“不曾。”
说罢,便转着轮椅出了门。
江云晚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后悔刚刚的唐突,想开口挽留,但奈何萧玦离开的太快。
左右睡不着,萧玦也不在,她便去将军府库房去找自己的陪嫁单子,果然,师父的那半块玉佩,江太傅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给她呢?
江云晚冷笑,把陪嫁单子放了回去。
江政啊江政,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了!
骁勇将军府没落,没有主母,只有萧玦一人,江云晚倒不用晨醒昏定。
她总是觉得萧玦那晚怪怪的。这几日在将军府晃荡,也不见萧玦人在哪,吃饭派人直接端给她,就像和全天下的人说:
我萧玦和江云晚清清白白!
想着明天就是回门之日,找江政对峙才是当务之急,江云晚来找萧玦,平日不见他就算了,回门还是需要他来一起去。
她找到萧玦身边的侍从月七:“怎么不见萧玦将军?”
“将军进宫了。”
江云晚看着月七好像和萧玦年岁相当,便问道:“月七何时进的府?”
月七如实回答:“属下六岁时被人牙子卖了进来,现在跟着将军已十八年有余。”
“那我且问你,你家将军的腿......”
“这个属下也不清楚,将军的腿是秘密,我只知道将军在战场为人所害,双腿……从那以后性情便不似从前那般随和,若是将军言语上冒犯了夫人,还望夫人不要与将军计较。”
月七事事都想着萧玦,当年萧玦被抬回来的时候,他真是吓死了。将军这么多年都未曾娶妻,若不是当年先帝为他定下婚约,还不知道要孤家寡人到什么时候,他知道将军心里有坎儿,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夫人身上。
江云晚当然不知道自己被寄予厚望,还在打听:“那你可知道将军去没去过七悬山?”
“七悬山在将军行军途中,可能吧?”这个月七也不确定。
江云晚心里也没底,向月七道了谢,回了房间。
夜深,房门被推开,萧玦带着一身寒意进了门,此时的江云晚正在点烛准备看书,但见萧玦进来,起身相迎。
“将军回来了。”
萧玦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圣上得知你我分房了,今日喊我训话。”
“先帝赐婚,本就惹人关注。”
她给萧玦铺开床,身后的萧玦突然说道:“和我有婚约的,原本不是你吧?”
江云晚动作一僵,摸了摸鼻子笑道:“就是我。”
“江云晚,你说谎。”萧玦盯着她的眼睛。
江云晚听到自己的名字,僵住了身子,随即反应过来,“我是江云枝,将军。”
自己的身份无人知道,在外人看来嫁进来的人是江云枝,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名字?
江云晚看着萧玦的反应,只见他扶在轮椅上的手微微收紧,声音略带几分玩味:“江云枝......江云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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