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
半倾的天边潦草挂了一轮斜阳，云霞赩炽。鼓角齐鸣，兵戎相接声、厮杀声、马蹄踏血声，皆似锋利的银针，从虚空中纷纷刺向裴煜。
好痛。
痛得用手捂上耳朵，裴煜被迫低头去看。
满目疮痍。视线忙乱，找不到落脚之处，偏生在血泊中，瞧见昔日曾与自己把酒言欢的友人。桃李落英下，盈盈笑着的一张脸，此刻满脸混了地上的泥巴与血污，双眼翻白，丧失一切生气。
他不忍看，却不要躲。于是迈开腿，趟过千千万横尸，交叠的残肢绊他一跤，踉跄两步。
百年前，灵界便是如此覆灭。
“皆是你的错。”
脸上冰冰凉，不知血泪。这样的念头盘亘在脑海，他不愿听，挥起手中长枪一通乱劈。小臂上的筋络用力时连通全身，残忍地抽走心力十成，简直要夺去半条命。
“尊主……”
“尊主……”
亡灵自地表钻出，凄苦、哀凉地哭嚎。数双形如枯槁的手蜂拥而至，攀上他的脚踝。裴煜咬着森白的牙，浑浊的一滴泪顺下颌滑落。
“住口。”他颤声道：“不战，便死。都给我住口。”
裴煜仍用手死死握着自己的“墨锋”。鲜血汩汩，自虎口涌出，似条小蛇，顺枪柄盘旋而下。
“尊主……！”
连天的烽火骤然停了。各色声响褪去，一瓢朦胧红光泼洒而来，满眼血雾。胸中深深吐出一口气。裴煜的手原来握在身旁的木头桌腿上。半睁着眼一睨，修长的指节已然肿胀，木碴刺入掌心。
“您……又魇着了。”
坐在一旁的女将军双眉深锁，颇为关切地望他。她一袭褚色衣袍，箭袖短衫，右手紧握着佩剑。
“……也许吧。”
裴煜垂下那只受了伤的手，用另一只捂了眼睛，缓慢适应着窗外夕阳。余晖明媚，将深埋于他额间的红纹点燃，一簇燎原的暗火。
“肃芝。我倒希望都是梦。”
此话一出，二人皆知其中之意。
白肃芝长吁了一口气，劝道：“尊主，今日我们又走了不少路。该回去休息了。”
裴煜眼中闪过一瞬阴骛的浓雾：“宿主的人选如何了？”
“尚无合适人选。您灵识缺失太多，只是略有修为的凡人，断然无法满足……”
然而在这座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天香楼里，两人的私语被无尽拉远、再拉远，没入朱檐绿瓦，茫茫碧海一孤舟。
百年烽火连天去，徒留云霞几度空。
“呦，公子，您方才趴这儿就睡着了，小的实在没敢打扰您。”店小二挥舞着方巾前来，点头哈腰道：“二位客官，尝尝我们家的招牌菜？”
“好。再添一壶桂花酿。”白肃芝从腰间摸出一锭白银，看得小二两眼发直：“好嘞，马上来！”
视线逐渐清明，裴煜的一双狐狸眼机敏地扫过四周。正南方坐着几位意气风发的公子哥，浊酒几杯，正高谈阔论；一位道袍术士坐镇正西方，身旁竖一面命理幡，上书“知过去来”。他目光不住游走，恰与裴煜撞个正着。
接过白肃芝递来的手帕，裴煜垂下眼，细细擦拭手上的伤口。
“听说了么，就离这儿二里地的位置，有个凤岗村……”
“供着阎王的那座云鼎塔……闹鬼！”
正南方传来热烈的议论，有意无意地，四周都止住呼吸，任由消息四散开来。
“什么怨鬼，连阎王都镇不住？”
“……就是已经身死百年的灵尊，裴煜的灵识！”
正东方的戏台上，两声鼓点响起，赤红帷幔拉开，一如残阳重来。几位舞姬轻纱掩面，随乐声翩翩起舞。
“灵尊？”
桂花酿倾了满杯，几位公子哥儿打扮的年轻人随心而言，全然不顾忌讳。
“百年前灵界落败，他不是早就被堕入阴间，永世不入轮回么？”
“堂堂灵尊，怎能就此殒命。”一位青年言语中颇有些怀念，道：“要使些计策从阴间逃出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传言他早已逃出来了！”
“我看未必。”另一位青年晃晃手指，反驳道：“神官也不都是废物。尤其是那鉴察司的陆判官，怎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其实闹鬼的，正是塔内陆判官的塑像！听闻，塑像忽然流下血泪，将前去扫塔的村民都吓疯了！”
“可这与灵尊何干？”率先发话那名青年显然有意袒护：“难不成灵尊与陆判官有仇，有意毁他金身塑像不成！”
世人皆称灵尊名讳不可轻易谈论，若不是今日这几位青年，裴煜已记不得有多久未听过他人唤自己姓名。一时间竟觉史书误录，所载的另有其人。
裴煜向白肃芝使个眼色。女将军默然点头，将剑掩在衣袍下，端起桌上酒杯，向邻桌而去。
陆珩。
凡间传言称，阴间四大判官分别执掌冷断司、引渡司、生死司、鉴察司。鉴察司负责复核与纠察，为冤魂平反。判官陆珩执掌兵符，可号令数十万阴兵，常协助神界平定叛乱，人称“御鬼元帅”、“阴武神”。
他曾细细端详过那塑像。高达一丈，剑眉入鬓，低头敛目，右手执一支镇魂鞭，左手平举胸前，手中持虎头兵符。
百年前，鬼门关外，惊鸿匆匆一瞥。他们见过的。不过缘悭一面，未曾搭话。
他设计从阴间逃出不假，却与这位陆判官半点不相干。白肃芝身为塔灵，云鼎塔正是她真身所在，不可能对此等异像一无所知。裴煜在塔中安养数十年，也从未见过什么塑像落泪。
“几位小兄弟，方才所说闹鬼一事，可否详细说来听听？”
几名青年见她一身女侠打扮，正疑惑时，白肃芝掏出一枚银锭落在桌案，笑道：“家父对风水相学略有研究，我自小耳濡目染，对灵异志怪之事亦是颇感兴趣。”
“只当萍水相逢，闲谈罢了，今日我请诸位吃酒。”
短短几句话干脆利落，气氛霎时开解。青年们恢复容色，便将闹鬼一事道来。
凤岗村位于这绥州城外，村民世代居住于此，云鼎塔乃其祖辈亲手设计与搭建。由于村内主做殡葬营生，村民多是为人打造棺材的木匠、做纸扎的扎彩匠，这才在塔内供奉了阎罗王，镇一方孤魂野鬼，护佑平安。村民们约定轮流扫塔，那日恰轮到做纸扎的刘家。
刘家大儿子吃醉了酒，拿了个扫帚跌跌撞撞闯进阎王殿，不小心扑在陆判官脚下的香案上。掌中颇感黏腻，定睛一瞧，指缝间都是血。他吓得跌坐在地，仰头再一看，只见昔日冷峻的塑像，竟闭目垂下两行血泪。
“他吃醉了酒，会不会看错了？”白肃芝问。
“刘大在村中大喊大叫，引得村中其他人纷纷也前去察看，皆是亲眼所见。不过，一夜过去，只有刘大疯了。满口都是求神官莫降罪之类的话。”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到底无。”正西方的道长似是一直有意无意听着，抚须念道。
“你这老头。”坐在白肃芝正对面的公子忽地起身，踱至他桌前：“净说风凉话。难不成，你能治好刘大的疯病？”
道长只一笑：“这有何难。”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是灵尊作祟，拿住便是了。”
此言一出，公子哥们各自相觑一眼，忍不住哄堂大笑。一向维护灵尊的那位青年调高了嗓门：“若真是灵尊，就凭你？”
裴煜听着这些有心的话，成了无心的刃。藏在云鼎塔内，说是勾践卧薪尝胆，实则靠锁灵阵吊着一口气，无人比自己更心知肚明。
他的手如今拿不起墨锋。
老道长不语，单手撑上身旁那面巾幡，缓缓起身，在堂中转了两转。他眼中凝聚着精悍的光，兜了一圈，最终定格在坐在一旁的裴煜身上。
裴煜抬眼，迎视而上。毫无身份可能已被看穿的惊惶。
虽不明此人来历，若真有这般能一眼看穿自己的人间术士，倒不失为宿主的好人选。
老道长却将视线转了去，没有进一步拆穿的举动。双眉一挑，漾起无形的波。
台上舞姬跳至正酣处，水袖从手中掷出，罗裙旋转，空中戚沥沥降下飞花。座下食客们纷纷鼓掌叫好。喝彩声中，几枚花瓣穿过绵绵脂粉香，化作锋利的刀，直飞向裴煜！
白肃芝手中长剑脱鞘而出，如游龙般在空中格挡几下。花瓣竟从中被劈为大小完全相同的两半。
“不愧是南震将军。”老道长抚须一笑。
听他道出自己名讳，白肃芝一怔。原本与白肃芝谈笑的青年们也是一惊，目光在她和裴煜之间来回逡巡，满脸地不可置信。
“你，你竟说她是灵界南震将军……那么……”
众人目光皆聚焦到安然端坐的裴煜身上。这名青年着一身霜白，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短脸尖下颌，一双狐狸眼清澈如水。左手紧攥着一方帕子，细看还有零星的血迹，恐怕是个病秧子。
仰慕灵尊的那位公子哥拍桌而起，愤愤道：“一派胡言。南震将军早就随灵尊一并身死魂消，已过了百年！”
“这位女侠一看便是自幼习武，有一身好功夫又有何稀奇？”
他嘴上振振有词，却不住地用余光去瞟裴煜。
老道长大笑两声：“我在这几枚花瓣上施了百分百的术法，凡人根本不可能察觉得到。”
“传言十二神明创世，将天地分为四界，人、神、鬼、妖。”他娓娓道来。
“星辰幻变，沧海桑田。四界之外，有种灵体自人间物什而生，拥有神的仙术，既能像妖一般化为人形，又似鬼般捉摸不定。借天地精华，以眉心一枚红纹为最显著的标识。”
“你既不肯承认，南震将军，敢不敢让老夫在你额心一试？”
他又是格格一笑，向裴煜的方向远远作了个揖，俯身道：“当然，也要问过……”
“灵尊的意思。”
开坑撒花！
通常晚18.00更新，一周2-3章。（码字困难户，实在写的慢，见谅T^T）。非00结尾的时间发布的章节都是修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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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缔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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